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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困擾桑平原多年的難題,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解決了。

  婚後,大家都誇蘇羊能幹又漂亮。桑平原笑著說:「我是先看外表美,再看心靈美。外表美,心靈不美,咱可以慢慢改造嗎!要是外表不美,改造起來可就困難大了!」

  他們過得和睦而幸福。沒想到,轉業使他們的家庭面臨著巨大的危機。白坎是一株浮萍,S市不歡迎她!

  蔡幹事發愁地歸攏起剩餘的表格,桑平原赫然還在卷首。他清點了一下剩下的弟兄:有模範指導員、神槍手、帶的部隊立過三等功……這些都記錄在案,可是他們沒人要。這些光榮稱號到了科研單位、外事單位,輕如鴻毛。

  老蔡悲哀地站著,覺得自己象暮色西沉時的一位老農,急切期望把自己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蔬菜送給需要的人們。

  如果終於沒有單位選中這些弟兄,軍轉辦將強行分配。這是政治任務,不要也得要。

  包辦婚姻,終不如自由戀愛。以後諸多的事情,還要和單位協商解決。蔡幹事希望每一位戰友都象搶新郎一樣被搶走,自己也就不辱使命了。

  「別著急,咱們再耐心等一會。」蔡幹事寬慰自己,也寬慰桌子上的桑平原和他身後的戰友。驀的,他看到老邱的瘦長臉在白色表格的最後縫隙朝他謙恭地微笑,心中格登一下。「老夥計,你的事就更難辦了。按規定哪裡參軍回哪,你不回縣裡要留S市,我愛莫能助。」

  快中午了,交流會已近尾聲,不知還有沒有新的機會。

  六

  回來了!終於回來了!桑平原想對每一個迎面走來的S市人說。可惜,沒人理他。人們都步履匆匆。城市象一架絞緊了的鏈條,紛亂而又井然地運轉著。年輕的轉業軍人象一個遺失了的零件,孤獨地站在一邊。

  老年人的病,重的時候奄奄一息,你以為有今天就沒明天,有時突然又會好起來,掙扎著活下去。

  媽媽就是這樣,兒子的歸來使她年輕了,逢人就說。有時還會突然狐疑地問桑平原:「不是騙媽吧?這回回來就真不走了吧?」

  「還得走。媽——」桑平原說。

  「啊?!」媽的臉刹時枯黃下去,象冬天樹上的最後一片葉子,眼看著要飄到地上。

  桑平原一看事鬧大了,忙不迭地說:「媽,我回去接您的媳婦、孫女,再就永遠不走了。」

  「你打小就淘。要不是那年偷跑了去,哪能遭這麼大罪,二十年才回來!」媽媽喋喋不休。

  二十年前他就住在這裡。兒時覺得很高大空曠的房屋,變得狹小不堪。爸爸不在了,家裡又多了一個陌生的男人——妹夫。兩間平房,新婚不久的妹妹和妹夫住里間,外面那小間是媽媽的小板床,因為桑平原的歸來,加支了一張折疊床。以前不是這個格局,媽媽和妹妹住里間,桑平原住外間。今非昔比了。

  裡外屋之間掛著色彩豔麗的門簾。從外屋進去,有一種從第三世界進入第一世界的感覺,家用電器,組合家具,到處是鉤織流蘇的裝飾布,怪異的香水味,使得新房很象門臉擁擠的小百貨店。

  桑平原為媽媽感到不平。門簾內外,這反差太大。媽媽卻全然感覺不到,來了街坊四鄰緊著往屋裡讓:「看看我家九妹的房,跟電視裡一個樣。」

  人們嘖嘖:「就是窄了點。」

  「以後有了孩子,就跟我住。再以後,還不都成了他們的!」媽媽對自己的大限倒很通達。

  媽媽的話突然頓住了。她記起了自己還有一個兒子。

  媽媽本是很重男輕女的人。但二十年的空白,使她不敢奢想兒子真會回到她的身邊,兒子便成了一個象徵。

  桑平原好傷心。即使在自己的家裡,他也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妹夫回來了,拎著一隻活雞。

  「九妹,把汽鍋給我。大哥回來一趟不容易,做只汽鍋雞給他接風。」妹夫是個豪爽的人。

  「汽鍋在櫃櫥底下。」桑九妹拖著重身子,貓下腰去,一隻手扶著肚子,一隻手去摸鍋。

  「我來吧。」桑平原起身欲幫。

  「你是客,歇著吧!」妹夫一擋。兩個男人的臂膀相碰,桑平原感到一股強勁的力道傳遞過來。這勸阻是真心實意的,既有客氣,又有不容違抗的主人翁感。

  桑平原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感到一陣悲哀:這座生他養他的無數次在他夢中索繞的小平房,什麼時候,不再是他的家了?

  他知道妹妹無可指摘。先是父親的重病,後是寡居的母親,消磨了妹妹最好的年華。妹妹不能嫁出去,否則媽媽會因抑鬱而隨父親一起走的。妹妹坐地招婿,妹夫走進了這個家。桑平原在相片上見到小夥子,感到他充盈的野氣,就象汽鍋雞的香味,四散飄逸。當時桑平原感到極大的寬慰,從此這家裡有一個頂門立戶的男人了,心裡也減免了不能盡孝的內疚。現在,這個家已經象地理拼圖一樣契合無縫,遠道而來的桑平原和他的白坎媳婦,找不到位置

  熱騰騰的汽鍋雞,霧氣遮沒了大家的細微表情。

  「哥,您這政治教導員,要是合軍銜,是幾杠幾豆?」妹夫問。

  「中校吧。兩杠兩星。」桑平原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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