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預約死亡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十


  已經入夜。我借著回廊裡的微弱燈光,先上溯到20床。我立即斷定不是她。她的嘴唇微啟著,朱紅的舌頭從缺齒的間隙凸鼓在嘴外,象顆半腐爛的櫻桃。血脈很有規則地在舌苔下浮動,不象一時半會即將遠行。

  我走近靠窗戶的19床。她神色灰敗,脖頸象一隻古老的樂器,排滿筋絡。我在她的床頭站立了五分鐘,她象沉睡了千年的木乃伊,絲毫不知有人。我想,去的就是她了。忽然聽到撲啦啦的響聲,那老婦人折疊成五層的眼皮睜開了。

  在這樣近的距離同垂垂老媼對視,好象在觀看史前遺跡。

  「新來的?」她問。底氣居然很沖。

  「是。」我慌亂地應道。好象在超級市場被抓了贓的偷兒。人家活得這樣旺,你卻在揣測死。

  「癌症?」她問。

  我說:「是。」

  「他們會常讓你搬家。」她說。

  我說:「為什麼?」

  她說:「因為有人要去。你住的屋有人要去了,他們怕嚇了你,就讓你搬家。我已經搬了四回家了,後來我就不搬了。你是新21床,老21床昨天去了,我就沒搬。我說,我不怕去,我怕搬。而且不論你搬到哪個房間,都有人去。這就是去的地方,天天都有人去。20床是植物人,18床就要去了……」

  她毫無先兆地停止說話,撇我一人在昏暗中。

  問題已經解決。

  18床象一根輕飄飄的白髮,在床上無聲地撲動著。她已經完全昏迷,瞳孔散得很大,象黑蝕吞沒了眼珠。她的呼吸很快,我試著用她的頻率喘了一會兒氣,立即感到窒息。

  我走回21床。這是我的宿營地。

  雪白床單,有幾片洗滌不去污漬。繃得很緊。整個床面顯出鼓面似的平坦。枕套也可疑地膨隆著,好象一張紙虛蒙在碟子上。

  我小心翼翼地上了床。穿著信箋條紋的藍衣服。鑽進了潔淨的被褥。我輾轉一下,使自己躺得更舒服。猛然感到滑進了一個「糟」。在平鋪的白褥單之下,有一個人形的凹陷。它把我鍥在裡頭,嚴絲合縫。我的頭骨同時落入枕頭上的卵圓形窠臼。它象包繞精密儀器的泡沫板,將我的包括兩個耳輪在內的頭顱妥善地固定在枕中。

  一位又一位僵臥不動的去者,在床上塑出了他們的最後傑作,後來者只是「卡」入而已。

  我竭力想躲開那個象人仰臥在海灘上遺留的印痕。但是,我不能。無論滾到何方,都逃脫不掉。只有服服帖帖地埋在這個坑裡,才有天造地高的和諧。

  於是我不再掙扎。習慣了,還挺舒服。我撫摸著我的被子。它在無數去者的肌體上覆蓋過,此刻又送我以溫暖。我無法逃避枕頭的氣味,它氫無數逝者的信息,強行輸入我的大腦。枕頭裡的每一粒蕎麥皮都浸透了故事。

  我看到天花板上有一塊舌形的乾涸水泥斑。我想在某位知識女性的眼裡它一定象一幅地圖,在家庭婦女的眼裡一定是斷了尾巴的壁虎。

  距我頭很近的地方有一個幽藍的凸點。我伸出食指去撫摸了一下,它的顏色不掉。我立即感到以它為軸心,大約有一平方寸的牆壁格外潤滑。噢,我明白了。所有曾經躺在這張床上的瀕死的老人,都曾老眼昏花的注視過這個斑點,都曾用顫巍巍的手指撫摸過它。

  一個充滿玄機的斑點。誰能破譯它的密碼?

  我極力體會死亡之前的感覺,眼前卻一片迷惘。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