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預約死亡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八


  他用勺摳了一塊,按進嘴裡。嚼呀嚼,好象那是泡泡糖。然後極為痛苦地咽下去,我聽到撲嗵一聲響,好象把石頭丟下深潭。

  他看著我,把勺子很響亮地撂下。

  我控制著內心的嫌惡,儘量柔情說,老爺爺,我走了,下週六我再來看您。祝您晚安。

  他蠟燭般臥著,無聲無息。

  我小心翼翼地往處走。當我就要挑起厚重的棉門簾時,聽到我的背後發出聲音:你到這裡來,應該是給人帶來快樂。你這種哭喪臉的女孩,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啦!

  大而洪亮。簡直可以稱為咆哮。你絕不相信它出自一個病人。

  我急速跑出去,任淚水橫流。這是一個老怪物,老瘋子。他一定得了人世間最嚴重的神經癡呆,腦軟化!他活著給世界帶來醜惡,趕快死了吧!

  我用一個文明女孩所有想得出來的刻毒語言咒駡他,直到下個星期六。

  又到了志願者服務的日子。集合的時候,我對班長說,對不起,今天我不能去了。

  他說,怎麼了?上回醫院還表揚你能幹。

  我說,感冒了。老人本來就體質弱,傳給他們就糟了。

  他說,不會吧?這麼快?中午我還看你和男朋友打網球。別是借機會去看電影。

  我說,感冒就是突然感到被冒犯。今天下午我將一直在圖書館帶病堅持學習。你可明察暗訪。

  我沒有去,整個下午心神不定。每間房屋裡都有志願者,只有那裡寂寞。不知他如願以償還是感覺淒涼。想必該是前者,是他說的他不願見我。想到這裡,我扶著一本最難讀的書啃下去。

  又一個週六來臨。這一次我編不出新理由,再者我想看看那個倔老頭究竟怎樣。假如他要拒絕我,就請當眾說好了。省得明明是他的責任,卻要我東躲西藏地背黑鍋。

  我走進臨終關懷醫院,碰見小白。她說,你來了,太好了。上個星期六杜爺爺一直在等你。

  是嗎?就是那個倔老頭嗎?我心中突然很溫暖。我不該和他治氣的,他畢竟是病人。我三腳兩步地往那間小屋跑。我看見窗上的冰花象幃幔一般奪取。這一次我一定要裡外都擦,讓老人家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外面的天。

  小白一把拉住我說,別去了。那間房子已經空了。

  我說,那他呢?我不知他的名字。

  小白說,他去了,就是昨天,星期五。他很想等到星期六的,可惜沒有等到。世界上的有些事,不是你想怎麼著就怎麼著的。

  我說,這不可能。

  真的,我不相信這個死訊。一個可以發那麼大脾氣的人,怎麼能說死就死了呢?

  小白說,我小時候,也不相信人會死。但杜爺爺確實是去了。他只有一個女兒美國,臨死也沒能趕回來。他一直都很清醒。最後他已經不再等他的女兒,只是等你。

  我說,這怎麼會?等我?我知道這些人在臨死前會等人,甚至死不瞑目。但他不會等我。我同他只見一面,而且還不歡而散。

  是等你。小白很肯定地說。他說他對不起你,想當面向你道個歉。小白突然想起,說他還有件東西本想親手交給你,後來托給了我。你等著,我給你去拿。

  我站在朔風呼嘯的院落裡,望著冰花爛漫的窗戶。昨天,昨天我在做什麼?上天為什麼不給我一點啟示呢?

  小白回來了。一層層打開布包。於是,我在北中國湛藍的天空下,看到一件雪白的T恤衫。前胸是一個嘻笑的美猴王臉譜。雙眼噴射晶光,嘴唇剛被桃汗浸染過,鮮紅欲滴。

  上面有一個紙條。

  孩子:  

   你是我這一生認識的最後一個人了。原諒我那天對你的暴躁。看得出你是個天
  性憂鬱的女孩,因為我以前就是這種性格的人。這不好。得了癌症以後,我決心做
  一個快活的人。我想了許多辦法。比如唱歌。但最有效的是穿這件孫悟空的背心。
  我一看見這個滑稽的猴臉,就忍不住微笑起來。我要到遙遠的地方去了。在我走之
  前,送給你一個猴臉。當你憂傷的時候,看看它,你會情不自禁地微笑。

     一位愛發脾氣的爺爺

  字跡非常潦草,每一橫每一豎都是分幾次寫完的。

  北風裡,我滿臉都是淚水,但我真的望著那件鮮豔的臉譜T恤,微笑了。

  小白說,爺爺死的時候很痛苦。他是胃的幽門部癌,腸道完全梗阻,就象人的下水道不通,全積在胃裡。每進一滴水,都象毒藥。

  我知道爺爺最後的那勺飯,就是他對我最大的撫慰了。

  以前,我真的不會唱歌。現在,為了到這裡來,我學會了許多歌。人們在許多地主尋找歡樂。很多人終其一生也沒能找到。爺爺孝給了我快樂,死亡教給我快樂。您說,我現在是不是已經不很憂鬱了?

  女志願者望著我。

  我說:「祝你永遠快樂地為老人們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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