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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我對虛弱地倚在枕頭上的老爺爺說,請您移動一下,我來換床單。

  他很吃力地用肘架著半拉身子,挪到一旁。我剛把單子鋪平,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摔回來,仰著喘氣。

  我看到在他後背底下,很大一塊床單裹了起來,像郵寄了一萬里的信封。

  叫別人看到,肯定是我工作不力的明證。我說,請您再挪開一次,我把單子抻抻平。這樣多難看。

  他短促地喘著氣說,又折騰什麼。

  他說,不知道是為誰好啊。

  我說,您這個爺爺怎麼這樣說話?難道是為我好?我又不躺在這床上,那麼深的褶子壓在你的身下,你會硌得慌!

  他祈求地說,我覺不出硌。真的,孩子,除了心口,我再也覺不出別的了。讓我安生會兒,行不?

  我不由分說地將他搬到一旁。他不很配合,就象小孩不肯離開玩具櫃檯一樣。但見我使了強力,也沒有很大的反抗。你可以感覺到他的骨頭硬僵地倔強。幸好,他比我想像的輕多了,幾乎是稻草人。操作時,我聽到他的體內象半瓶子啤酒似的,發出冒著氣泡的咣當聲。為了表示我的不滿,我順便搡了他一下。

  好了。你看,現在多平整!看著也舒服。我抹著頭上的汗水說。

  他陰沉著一聲不吭。甚至盡力欠著半個身子,拒絕沾我鋪平了的那邊床單。不知是怕揉皺了,又要麻煩我一番,還是無聲地抗議。

  現在讓我們來換衣服。我不理他,自顧自說。我發現他沒有任何力量,我完全可以左右他。不知您注意到了沒有?在臨終關懷醫院裡,人們對病人什麼事都是說「我們」,從不用單數的「我」。比如說讓我們來翻了個身。聽起來好象志願人員要和病人一起翻身似的。臨終的人都失去自我照料的能力,哪怕一個極簡單的動作,都要協力完成。

  我不換。老爺爺很衰弱但很清晰地說。

  真是個難題。不行。我也很果斷地說。小白把衣服交給我,他不換,不是我的失職嗎?

  他冷漠地盯著我說,我不要你換。他用僅有的氣力強調了那個「你」字,意思再分明沒有了。他不是不換,只是不要我來幫助他這件事。

  我並不是一個很愛幫助人的人。例如在學校裡,有人拒絕了我的幫助,我會樂呵呵地跑開,然後永世不理他。你已經表明了你的善意,在道義上你已經圓滿。他不需要你的幫助。就咎由自取了。但在這裡,一切顛倒了。他分明是需要幫助的,沒人幫助他連個飯勺都拿不起,可他卻倨傲地拒絕了你!你的自尊被強烈灼傷。

  為什麼不要我幫助你!我質問他。特別突出「我」字。

  因為……因為……他遲疑著。

  我氣勢洶洶,追究到底。

  因為你是個女孩。他終天說出。

  我沒有想到這個原因,心裡有些感動。但情勢不容我聽從他,我問,那麼你打算讓誰幫助你換衣服?

  小白。他很快地說。

  那小白就不是一個女孩子嗎?我不平,覺得受了歧視。

  我讓一個女孩看見也就罷了,沒法子的事啊!可我不願讓你們都看見!他突然低沉地吼叫出來。

  想不到他衰弱不堪的胸膛裡,還有這麼強烈的性別自尊。我好聲勸慰,我們都學過人體生理,您不必不好意思。我和小白是一樣的。她現在正忙。

  最後一個理由打動了他。他無可奈何地說,小白是太忙了,讓她歇歇吧。

  幫他換衣服,應該說我是很負責的。換內褲的時候,我用被子蓋住他的下身。一是維護他那可憐的自尊心,二是怕他受涼。換上衣的時候,我簡直就用被子搭了一個小帳篷,鑽在裡面忙活兒。

  絮套裡的氣味很不好聞,有死泥塘的腐敗氣息。我憋著氣,眼淚都流了出來。在醫院藍線條圖案的襯衣裡,還一件貼身T恤。湊著被頭篩進的恍惚光線,我看見爺爺胸前有一張猴臉。就是京劇孫悟空的彩色臉譜。大概是這猴王剛從蟠桃園吃飽了出來,齜牙咧嘴煞是開心。由於久未換洗,T恤的顏色已象廁所小便池上方的牆壁,污穢不堪。孫悟空臉蛋上的鮮紅已染得象醬油膏。

  您老抬抬胳膊,我給你把這件T恤換下來。我和顏悅色地說。

  不換。他斬釘截鐵地回答。

  為什麼?輪到我吃驚。

  什麼都不為。不換。他毫無商榷之意。

  老年人真喜怒無常。從T恤的污濁判斷,縱是小白,上回也沒說服他脫下這件寶貝。我敏銳地想到這可能是一件信物,一定有一個故事,也許和他的情人有關。只是這種T恤是這兩年才興起來的,帶有一種漫畫式的誇張,叫人忍俊不禁。想必他的情人是位幽默的老媼。可是她為什麼不來看他?可憐他孤苦伶仃的樣子,身邊是一個親人也沒有。又一想,要是我能說服他換下來洗一洗再穿上,不是比小白還能幹嗎?

  我說,洗淨了,我再給您穿上。

  他惱怒了,我不換!我說過了我不換,我就是不換!你這個姑娘怎麼這麼討厭!你是來幫助我還是來成心氣我?你從一進門就吊著臉子,吆喝我幹這幹那,煩死我啦!你根本就不是為我,你是為了你自己!

  我此時還伏在他的被子裡,預備給他更衣。他聲音透過我的頭頂厚厚的棉絮濾過來,如喑啞的鼓鳴。我呼地一下撩開被子,全然忘記他還赤裸著雙臂。扇起的冷風把他枯萎的白髮吹得炸起,更顯出面目的嶙峋。

  他恨恨地看著我。大概是怕冷,自己艱難地穿上襯衣,遮住那個嘻皮笑臉的肮髒猴王。

  當小白進來的時候,一切看起來還算正常。

  小白說,杜爺爺,今天來的志願人員是大學生,比別的來得更細心更有經驗吧?

  老人極含糊地嗚了一聲,看起來很沮喪。

  別難過他們走。爺爺,他們下星期還會來的。小白甜甜地說著,抱走了藍條紋的衣物。

  我感到精神和體力都很疲憊。我不是一個愛交際的女孩。和這樣一位喜怒無常的老叟打交道,恨不能馬上逃走。

  你把麵條給我端過來。他毫無感情地說。

  冷了。我說。畢竟他是要死的人了,我不能不理他。

  拿來。他命令式地說。

  我端了過去。麵條已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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