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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您總得吃一點兒。我又說了一句。我不會說別的話,就擎著勺愣愣地站著。勺裡的飯涼了,我就把它磕在另一個碗裡,重剜了一勺熱乎的湯,象舉蠟燭一樣端著。我想,古代的舉案齊眉,大概就是如此。

  杜爺爺打精神,掙扎著說,你這不是成心氣我嗎?

  我眼淚一下子迸出來。我跟你無親無故的,這麼服侍你,你還不知好歹!

  我倔強地一直舉著,直到雞油凝出了黃圈。

  杜爺爺歎了一口氣說,我吃,孩子。有一個條件。

  我心裡很反感。吃不吃飯是你自己的事,還跟我講什麼條件。可一想到回去還得彙報今天的戰果,只好順著他。就問,什麼條件?

  這回他回答得挺利索:唱一個歌吧。

  我為難地說,我不會唱。

  他毫不通融,死心踏地地說,那我就不吃飯!

  我在心裡嘲笑他。你見過這麼不講理的老頭嗎?我只是一個志願服務人員,幾個小時以後就走了。你吃不吃飯關我什麼事?是你肚子餓還是我肚子餓?這麼大年紀了,還要人來哄你。我忿忿地說,不吃就算了,我去喂別人。

  他仿佛很怕我走,忙說,你唱一句就行。唱一句我就吃一口。

  真沒見過這樣的交易。做事總要有始有終。我說,好吧。我唱。只是我從來沒當著人唱過歌,可能不准。

  他象孩子一樣興奮,望著我說,唱吧唱吧。

  唱什麼呢?輪到開口,更犯難。唱個《團結就是力量》吧。有勁,聽著振奮。我說。

  不聽。他說,平日裡小白常唱這個。他說。我這才知道以吃飯要挾唱歌,是他的慣用伎倆。

  我忍著氣說,那就給您唱個《瀟灑走一回》吧。

  他木呐地問,到哪兒走一回?

  我這才記起他住院已經很久,現時風靡的歌曲十分陌生。我說,您看,您讓我唱,我要唱的您又不聽。您自己說個歌吧。別太難,我不會。

  他慎重地開始想,慘白的臉上突然現出黃色。真的,不是紅色。由於極度衰竭,他的血很稀很淡,就象紹興黃酒的色澤。

  他終於想好了,說,就唱一個情歌吧。

  我手裡的湯潑了。一個垂垂老矣的病叟,80多歲的年紀,居然要聽什麼情歌!該不是他的神經有什麼毛病?看他目光炯炯的樣子,我想起了無所不在的弗洛伊德。這老頭在尋找渲泄,是性變態。

  我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會、什麼、情歌!

  他仍滿懷期望地說,就是「在那遙遠的地方」。

  不會!我說。

  他說,那就「一條大河」也行。

  我說,也不會。他好象覺察到了什麼,試探地說,都會的呀。你要記不清詞了,我給你提。

  你說我一個20歲的大學生用他80歲的老頭提醒嗎?我還是硬梆梆地一口拒絕。他改變戰術,說,你就唱一個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也成。你是不是怕我說了不算說啊,我先吃,我這就吃給你看啊……說著,抖抖索索接過勺,填進嘴裡,用長了黑苔的舌頭攪拌麵條。

  我突然一分鐘也不願在屋裡呆了。我有那麼多的功課要做,要看許許多多的書,要和男朋友約會,要去參加舞會和買新衣服……為什麼要為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耗費金子一樣的年華?我已經來過了,這就是說,我已經問心無愧。我可以走了。我說,歌我不會唱,飯您自己看著辦好了。再見。

  他怔怔地看著我,麵條象生命的蟲子,從他嘴裡褪出來。

  屋裡很靜,天已漸黑。我若趕快走,其後的事就不會發生。小白托著乾淨的衣物走進來,說,正好要給病人換衣服,你幫幫忙。我那邊好亂。她走時順手把燈開了。

  兩端發黑的日光燈管發出毒蛇樣的嘶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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