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預約死亡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五


  「怎麼說呢?又害怕又好奇。真的,我長這麼大沒見過死人。我特怕見死的東西,所以我喜歡小動物,可是我從來不養。覺得養得不好,它們就死了。心裡的難過,遠遠大於它們活著的時候帶給我的歡樂。我問過我媽,說以前的人有的連螞蟻都沒踩死過,我眼神不好,根本看不清地上有沒有螞蟻,不知踩死多少小生靈了,真糟。我媽說,傻孩子,一條生命,哪就隨隨便便沒了?只要不是成心用鞋底碾,螞蟻不會死的。我試了一回,穿著旅遊鞋走過去,回頭趴在地上一看,螞蟻安然無恙。我的心不壞,可是我不願來。不是因為別的,我太容易憂傷了,膽子還特小。」

  「不來不行嗎?不是說自願嗎?」我問。

  「不行。現在說是自願的事,有幾個是真自願的?學校後來把它規定為品行項目,打分記檔案。說這是愛心服務,必須來。剛開始,我的確是被迫的,但現在,我是心甘情願地來了。」

  我不知假如詹姆斯博士在場,會是一副什麼樣表情。我說:「詳細講講好嗎?」

  「第一次走進這個院落,死氣沉沉。表姐說同學們願意進屋同老人聊天最好,要不幫著打掃衛生也行。她知道我們害怕。」

  「幾個膽大的同學隨便找了個門,一推就進去了。我很想等他們出來告訴我窨是怎麼一回事再決定進不進。可他們好象進了漩渦,再不露頭。我傻傻地讓在院子當間,後來發現只剩下我一個人站在那兒。表姐走過來說,你要不幫助擦玻璃吧。」

  「我端了一盆熱水立在一扇窗戶外頭。那一年的冬天比今年冷,玻璃上結了厚厚的冰花,是從裡面結的,外面蒙著黃沙。我用手把抹布擰乾,表姐會關心人,水是熱的。我團著手巾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幹抹,一溜溜同抹布等寬的潔淨玻璃面就露出來了。現在只剩下裡面的冰花了。我是每一次那麼仔細地觀察冰花,象一棵棵聖誕樹,筆直地立在透明的大廈裡。因了毛巾稀薄的熱氣,它們極輕微地融化了,精緻的樹葉好晚淋了雨,晶瑩的霧氣纏繞其上,輪廓柔軟地模糊了。現在,這間病房玻璃朝外的一面,已經象剛洗過的葡萄,帶著隱隱的水珠,漂亮清潔。明亮但並不溫暖的陽光照在上面,泛出帶虹彩的光。」

  「其實沒什麼用。光擦一面的玻璃等於沒擦。我不敢去擦裡面,不知這間門窗緊閉的小屋裡躺著怎樣可怕的怪物。沒辦法消磨剩下的時間,我就用手指揉搓那塊最下面的玻璃。玻璃這東西挺奇怪的,你用布用報紙用汽油用酒精,都沒有用手指頭擦得乾淨,好象手跟玻璃相克。」

  「我下意識地用手心畫著圈,玻璃閃出鋼藍色的光。突然,手掌對側的白羽毛神奇地變薄了,露出一個淡褐色的洞,好象一塊蛋形的巧克力敷在玻璃的那一面。由於我的體溫,一小塊冰淩變成蒸汽飛走了。我不由得湊過去,想看看這間我擦了外面玻璃的房子,是番什麼景象。」

  「我換了一隻手。原先那只手掌已變得同冰塊一般冷。新的手心熱很沖,油亮黑暗的斑塊迅速擴大,已經夠我把兩隻眼睛鑲在上面了。」

  「我半蹲著腿,因為那塊玻璃很矮。我屏住氣把鼻子壓扁在冷冷的玻璃板上……」

  「您猜我看到了什麼?」她憂鬱的眼神垂落在地,好象怕嚇了我,提示我有個準備。

  她不知我當過醫生,而且已在病區盤桓多日。

  「雪白的被單,瘦如骷髏的老人,樹根一樣的皺紋,氧氣瓶……」我直截了當地說。

  「你說得對。」她輕聲地說,知道沒有什麼能出乎我的意料。

  「我是看到了那些,但不在那一刻。那一刻,我看到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黑暗中,有螢火蟲在飛,不多,僅兩隻,但飛得很快。在黑暗四周,有一圈白茫茫的藤條,編織著細密古怪的花紋……」

  「這是什麼?」輪到我吃驚了。能讓一個有著20多年醫齡的主治醫師吃驚的事,實在不多。

  「那是一雙患白內障的老爺爺的眼睛。他正從我的手心融出的那兩個小洞向外張望。」女孩依舊垂著眼簾說。

  「講下去。」我極力使自己音色平各。

  她說------

  * * *

  後來我就進去了。我看到了您剛才說的那一切。我對老爺爺說,我是來為您服務的。他在床上,仍然保持了著窺探外界的姿勢,只是脖子軟弱地拐在肩膀上。他是晚期胃癌,消瘦得無以倫比。臉色象一個角落裡的髒塑料袋,眼睛大得令人人恐怖。也許是剛才的運動費盡了氣力,他拼命喘息。

  看得出他非常寂寞。我想他該對我的到來表現出高興。可是,沒有。他面無表情地對著我,淡漠得象一塊舊床單。

  我是個生性靦腆的女孩,對那些熱烈追求我的男孩都不知說什麼好,面對這樣一個年紀足可做我太爺的沉默老者,真不知該怎樣。

  我呆呆地看著他,他也呆呆地看著我。就象我們最初隔著窗戶那樣。

  就在這時,護工小白送飯來了。我說,你到別處忙吧,我來餵飯。

  小白說,杜爺爺的飯可不好喂了。要實在不吃,別勉強。

  我說,你放心。我把雞湯面放在嘴邊吹,不涼不燙地送到杜爺爺面前。他的嘴象被透明膠紙粘住了,嚴絲合縫。

  您得吃飯啊。我後悔攬了勸人吃飯的活兒,我不會勸人。

  他終於開口,不是吃飯,是說話。藥都沒有用,飯就更沒用了。我不要吃飯。他很清醒,癌症病人至死都是很清醒的,沒有人能說服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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