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預約死亡 >  上一頁    下一頁


  益壽司吉。

  臨終關懷醫院的門楣上漆著這四個字,大而紅,象四隻巨蟹。我是每一次看到這幾個字組合一起,竟念成益壽吉司,覺得甚好。

  這是執掌人生死的一座殿堂。對,還是司局級的。

  口家殂的院子,鑲玻璃的回廊。幾十間病房,奶白色的霧氣縈繞其上。一片靜謐的院落裡,晾著許多帶藍色條紋的衣褲,有尖細的冰錐懸在衣物的最低點。

  我當過許多年的醫生,我知道這個行當裡的許多秘密。我決定不暴露我的醫生經歷,讓醫院的醫生護士在完全不戒備的情形下自由發言,以便更客觀更冷靜地描述我見到的一切。

  院長是一位中年婦人,身材嬌好,但是頭髮散亂。這使我對她的第一印象頗好。好的女醫生多半不修邊幅。假如她長得一般也就罷了,要是天生麗質還不知珍愛自己,你就可以放心大膽地依賴她的醫術了。

  「就這麼說嗎?」她看完我的介紹信,問。

  「隨便說。」我在衣兜裡按了錄音機。「要不我問您什麼,您就答什麼也行。您是怎麼想起來辦這家臨終關懷醫院的?」

  「那時候我還是個醫學生。我常常聽到老醫生對病人的家屬說,回去吧。什麼好吃就鬧點什麼吃。病人家屬就乖乖地把病人推走了。我說,為什麼不把他們留下來試一試呢?老醫生說,醫生醫生,是只醫得生而管不了死的。他們已經沒有醫治的價值了。做什麼都要有價值,識別出什麼病人有價值,什麼病人沒有價值,是醫生經驗的象徵。年輕人,你慢慢摸索。我說,那他們怎麼辦?那些已經沒有醫治價值可是還活著的人?老醫生說,那不是我們的事。那是人類的一個死角。後來我的經驗漸漸豐富了,我非常希望自己把他們忘掉,醫生的基本訓練之一,就是讓自己的心靈逐漸粗糙。可是隨著我見過的死亡越多,我越發現死亡是那樣的不平等。我私下裡做過一個調查,你知道人一般是死在哪裡?」

  「不知道。醫院裡吧?」我沒有多大把握地說。

  「大多數人都會這樣說。可是嚴酷的數字說明,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死在醫院潔白的病床上,他們大部分是年輕人或是高幹。一直到死,都有人服侍他們。普通的老人就沒有這番待遇了。三分之一的死在急救車裡,家裡的人發現他們不行了,趕快往醫院運,鐵皮的救護車就成了最後的歸宿。還有三分之一的老人死在家裡。可以說,假如你是一個平民?你多半是在沒有醫療保護的情景下寂寞地死去。生命是一個完整的過程,作為中國人,我們畫得不圓。」院長憂鬱地注視著我,那目光分明是為我將來的死亡之地惋惜。

  「所以您就創辦了這所醫院?」我避開她悲天憫人的視線。

  「是的。很難。租房子,添設備,招人手……」

  「這裡一共有多少人?」我問。

  「你是說工作人員嗎?」

  「不是。我是說,這裡一共住過多少病人?」

  「幾百人。」她說,「我們建院的時間還不長,今年會達到1000人。」

  「所有的病人都……死了嗎?」我說。

  「是的。絕大多數的病人都去了。我們醫院的平均住院時間是13.7天。您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概念嗎?」

  「知道。就是說您這裡的病人,基本上不到兩周的時間內,就全部死亡。」我說。

  「您理解得很正確。他們全都去了。」院長看著蒼涼的天空。今天天氣不好,有極細小的雪花趴上她的髮絲。

  「我們到病房裡看看吧。」她說。我跟在她身後,向低矮的平房走去。在臨推開病房門的一刹那,她停頓了一下,回頭望瞭望我。我臉上神色很泰然。多年行醫的磨練,我不怕死人不怕鮮血不怕糞便不怕醜陋。

  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氣,好象人們要潛進深水時那樣。畢竟我知道門裡的那個世界和我們不大一樣。

  陰陽界。

  生命象一隻舊鉤子,懸掛著我們的軀體。從我們降生的那一瞬起,鉤子就在時間的峭壁上承受重量。你的鉤子結實不結實?不知道。隨著我們身心的漸漸膨脹,那個鉤子象受了熱的塑料漸漸抻長。當然,一般說來它的質量還是不錯的,不會戛然斷裂。但它的韌度被歲月磨損,當灰塵的重量越積越多的時候,終有一天,那鉤子象水龍頭口一粒將滴未滴的水珠,縮出頸子般的窄處。

  鉤子就要斷裂了。

  房間裡擺著兩張床,通常醫院的模樣。床上是空的。我想院長不可能隨時隨地掌握病床的周轉,她誤把我領進一間空屋。

  就在我禮貌地準備退出的時候,我發現那床上其實是有人的。

  我的心理上,已經預備了他們的瘦,但現實仍然令我震駭。

  他們比骷髏還乾癟。骷髏是洗練而潔白的,棱角分明。他們連這種力度也沒有,完全是枯萎的雪片。床單細碎的折紋,就是他們軀體的輪廓了。枕頭上是一隻空罐頭盒,青灰色地塌陷著。有一些不很顯著的洞穴點綴其上,我在其中兩顆平行的洞裡,看到絕望和平和的星光。

  「您叫什麼名字?」我問。

  沒有人回答。

  「多大歲數了?」

  「得的是什麼病啊?」

  「現在感覺怎麼樣?」

  我鍥而不捨地詢問,一律沒有回答。屋子裡很暖和,強悍的氣流衝擊著暖氣管的內壁?啪啪作響。

  「他們不會回答你的。世界在他們心中已經不存在了。他們只是在等待,等待上路。到遠方去。」院長說。

  也許是看我太急於和這些人交談,在另一間病房裡,院長代我發問。

  「你們覺得好嗎?」

  「我84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一位老太太癟著嘴說。

  「大夫常來,護士也常來。那些閨女叫我老祖。不用叫老祖,叫老太就行。都好,可就是不去。不去就拖累人。早去就好。」她看著院長說,一副充滿表現欲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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