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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

  風從窗外沁進來,把插在釘板上的掛號革吹得撲撲響。曹末生最後掏出的那張單子,險些飛了起來。

  畢刀把單子往釘子的根部壓緊,好像在給一棵小樹培土。

  「啊!末生,我想你很清醒,可是這怎麼可能?我是一個外科醫生,對出版行業一竅不通。我哪能做這種刀光劍影的總經理?真是……嘻嘻……」畢刀開始大驚失色,但很快就鎮定下來。曹末生從小就喜異想天開,她是有數的。怎麼就當了真!

  「你不要笑。這是真的。我之所以先讓鄭玉朗找你,又讓你見了我父親,正是因為我們是非常認真的。」曹末生臉上沒有一絲玩笑意味,眉頭豎起針形的皺紋。

  在相書上,這種紋路叫做「正義紋」,畢刀突然不相干地想到。

  看來這不是一個玩笑了,需要鄭重對待。

  畢刀挺直身子說:「你們這樣信任我,我該高興才是。可你們想到我的態度了嗎?我對經營完全是門外漢。」

  「想到了。所以才委派我來同你細細地談。」曹末生說。「我厭惡經商。」

  「這不是經商。是實業。實業救國。就是救不了國,起碼可以自救。」曹末生冷峻地說。

  畢刀把自己的椅子往後退了退,拉開了同她的病人之間的距離。一般情況下,都是病人有嚴重的口臭,她才行此下策。

  「我不會分辨經商同實業問微細的差異,我只是告訴你我不幹。我們都是40多歲的人了,我是一個很好的外科醫生。我這一雙手,簡直就是寶手。我的每個手指都救過病人的性命。我不想改行,對女人來說,醫生和教師是最好的職業了,醫生比教師還好。不論社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醫生永遠是受人尊敬的事業。」

  畢大夫說著,站了起來,習慣地把雙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裡,聽診器冰涼的金屬聽頭,像一隻光滑的小龜,把冷靜堅硬的感覺傳達給她的手指。

  醫生把手插在白衣衣袋裡,給人的感覺是倔傲而冷漠的。殊不知很多時候,是醫生把自身隱藏在白色的鎧甲之後,為自己壯膽。

  「真的。末生。很抱歉,我還有3個病人要看,上午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畢刀說著走到門口,對門外的護士說:「請叫下一個病人吧。」

  護士略微有驚異,因為每次都是舊的病人走出來,才叫新的病人進去。

  醫生的話就是命令。「18號——18號來了沒有?再不答應,就叫19號了啊,18號……」

  護士毫無感情的聲音,在走廊的牆和掛著「防病須知」的鏡框玻瑰上反射著,破裂成乾燥的碎片。

  曹末生明白了這是驅客,輕輕地站起來。

  畢刀內疚地笑笑,算是為她送行。她不願這樣對待一個有著30年友齡的朋友。朋友也像出土文物一樣,愈古愈好。人在中年以後,就很難再結交到披肝瀝膽的朋友了。因此,她有點傷心。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待過一段時間,再慢慢解釋吧。

  曹末生打開隨身帶的另一隻公文包。她不同一般的時髦女士,在這暑熱難熬的夏季拎一款小得可憐的香包,而是挾一個真正純牛皮的經理包。

  她把幾張薄紙片遞給畢刀。

  那是今天主治醫師門診剩下的所有掛號單。

  很安靜。

  診室裡的水龍頭沒關緊,凝聚了許久的一滴水砸落下來,清脆震耳。

  兩位女士重新走到桌子旁,落座。只是由於方向的關係,病人曹末生坐到了醫生的位置上。

  有小孩的哭聲傳來。外科的旁邊是小兒科。

  「末生,不必再說什麼了。我喜歡當醫生。」畢刀疲倦地說。同朋友相爭是累人的事。

  「魯迅先生說過,凡是愚弱的國民,病死多少是不足為惜的。」曹末生針鋒相對。

  「我不是從國家來講,只說個人利益。醫生畢竟是最保險的職業之一。受人尊敬,收入也還說得過去。」畢刀有意把自己說得很自私。現在的事情,如果公事公辦,反倒不易說通。你強調了個人利益,大家就諒解你了。

  「畢蘭,推心置腹地說,這件事對我們的家族是有大好處,但對你,也是一件好事。你剛才說到了收入。不錯,醫生永遠是受人尊重的事業,在美國,什麼人收入最高?醫生和律師。在中國,可就遠不是這麼回事了。現今收入最高的是老闆和經理。這是一個機會,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的機會。」

  曹末生好像在給畢刀講解一道數學題。只不過當年在學校的時候,都是由畢蘭講給曹末生聽。

  畢刀的眼光聚焦在釘子頭那一疊掛號單上。每一張掛號單都使她耗費精力,口乾舌燥。她的生命被這一張張薄紙片粘走,每一張掛號單回報她兩角錢。在這之前,她沒有覺得少過,但是在這一瞬,她覺得自己的勞動和所得的報酬太不相宜了。

  「你是說,對我也……好?」畢刀遲疑了。

  「你依然可以做你的醫生,不過暫時中斷一下罷了。具體步驟是這樣的。由你出面,把出版公司承包下來。其餘的事就都由玉朗來辦,並不需要你操很多的心。我們的素質,比那些最先發達起來的個體戶優越得多。那些人更多地屬￿流氓無產者的範疇,當改革大潮初起,善良的人們還在岸上觀望的時候,他們就以特殊的嗅覺一躍而起了。知識分子就失去了他們的第一次機會。

  「現在,第二次機會來了。我們再也不能失去了,因為很難說還有第三次機會。有些路口錯過了,就再也無法退回重新選擇。我們應該挺身而出了。我父親他們為共產黨幹了一輩子,作為打天下的一代人,他們註定享有許多特權。許多貧民老百姓看了生氣,我可以理解,但並不服氣。一個政權,如果連它的開國元勳的待遇都保證不了,這不是國家的悲哀嗎?可是,他們的時代畢竟就要過去了……」

  曹末生冷靜哀婉地說。

  「書上說,做女兒的,一般都比較欽佩自己的父親。」畢刀清醒地說。

  「誰的書?」曾末生問。

  「弗洛伊德語錄。」

  「我真的很敬佩我的父親在他近80歲高齡時還不甘寂寞,變法維新。他希望有好的汽車,汽車就是他的腿。他希望建立一個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基金會,弘揚嚴肅文學。你說這裡面有流芳幾世的念頭在內,我以為也是無可指責的。畢竟他百年之後,受惠的是後來人。假如不是我們的社會人言可畏,鄭玉朗完全可以出任總經理。為了把事情做得更完美,我們全家想到了你。所以,我來找你,是為了私事。但它利我也利你,利私也利公。你可三思而行。」

  畢刀漠然坐著。這是一個罕見的疑難病例。

  曹末生悄聲說:「你當名義總經理還有一筆收入。當然我知道你絕不會是為了這個而幹,但我得告訴你。不是按市場規律辦事嗎,我們遵循遊戲規則。」

  畢刀嘶啞著嗓子說:「這事真是太突然了。容我和自家先生商量一下。」

  曹末生說:「儘快把結果告訴我。當年部裡和浦為全口頭簽的合約就要到期了,對新一輪承包人的審查就要開始。假如你不願意,我們還得另物色別人。當然,籃子,我們以前是上下鋪,希望以後也成為左右手。」

  曹末生走了。

  畢刀走出醫院時已經很晚了。因為雖說上了門診,但病房裡你的病人還要照常處理。平日都已習慣的事,今天就覺得不合理。一個人等於幹了兩個人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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