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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人聲,老人低吟了一句:「來了。」依舊不停歇地走自己的路。

  畢大夫和鄭玉朗站在一旁,看老人若無其事地走著,口中呼出的氣流,把一根很長的白眉毛,吹得飄飄欲飛。一邊走,老人一邊很有韻律地念叨著:「918……919……」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了。幾十年前畢蘭送曹末生回她家時的壓抑感,重又鮮活地蒞臨。

  她原以為老人走到1000步的時候就會停下腳步,沒想到曹老全不受習俗制約,到了那個整數,依舊不緊不慢地把地毯趟出兩道淺壕。

  曹老的威嚴就在這沉默中漸漸生長。他明明約了你,你和他的女婿同時到達,他已經知曉了,卻完全無視你的存在,一心一意地做自己的功課。

  這是一種融入血液中的尊嚴的氣勢,它膨脹著,將兩位中年得意的後生震懾,覺得自己萎縮起來。

  老爺子顧自做著遊戲,數到1100了,定住身,緩緩地回頭,向他們和善地微笑。

  那笑容中有一種很感人的天真。

  畢刀以為他會說:讓你們久等了之類的客氣話。但她馬上就知道自己錯了。老爺子毫不感到內疚,讓別人等著他,是他一生中最常做的事之一。他的笑容,是因為自己終於完成了走路的指標。

  「你是末生的同學。很好,聽末生講到過你。」曹老的確已經很老了,皮膚的面積比軀體的實際面積大出許多,到處耷拉著喪失彈性的褶皺。他的牙齒不正常地潔白整齊,顯然是假的了。假牙使老人的聲音夾雜清脆的回聲,使佈滿老年癍的面孔不真實。眼睛出奇的亮,儘管有早期白內障,從昏黃的瞳孔正中射出的光芒,還是有一種讓你不由自主說真話的魅力。

  「曹老,您好。看您氣色還好,不知您得的是什麼病?」畢刀關切地問。她開口就問病情,三分之一是出於禮節,三分之一是因為職業,還有三分之一,是為了掩飾自身的緊張。

  「不要談什麼病了。我住在醫院裡,天天來人談的都是病,煩了。談點別的,外面的事。我喜歡和年輕人談話。」曹老很乾脆地打斷了問候。

  「外面?外面還不是一夭亂哄哄的。大家都像工蜂似的忙,為了名和利,打得頭破血流……」畢刀說著,有口沒心。如今大家都這麼說,好像不這麼說,就不瞭解社會似的,說的時候,自然把自己洗滌一清。

  「我們年輕的時候……」老人的臉因為回憶顯出光彩,老年癍也因充血愈發顯出褐色。

  完啦!

  畢大夫哀歎一聲,心想自己好倒黴啊!現在的時光,每三五年就可以構成一道代溝了,和這位老前輩(雖說他是同窗好友的老爹),只怕已有10代以上的隔膜。再說,畢大夫這一代人,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求學求職,自家吃過的苦,也足夠教誨下一代的。漸漸增長的年齡,已使他們自己滋生出傾訴欲,哪裡還耐煩再聽別人痛說往昔!

  好在曹老畢竟是多年的領導人了,即使在晚年,也能很節制地控制懷舊這個老年病,話鋒一轉,對著畢刀說:「孩子,你是否很喜愛文學?」

  本來昏昏欲睡的畢大夫,沒想到戰火突然燒到自己身上,嚇了一跳之後說:「喜歡看,不能寫。我平常倒是經常寫字,摞起來的篇幅可能比一部長篇還要長。但都是病歷。」

  曹老寬厚地說:「喜歡看,這就足夠了。比如足球,當大夥說喜歡足球的時候,有幾個人是真能上場踢的?能在現場看的都不多,還不就是對著電視機的一塊玻璃就說喜歡?」

  畢刀沒想到老頭還挺風趣的,而且思維敏捷,精神就聚集起來。

  曹老又問:「看過多少世界名著?」

  畢刀想了想說:「所有的吧。」

  輪到鬚髮皆白的老人嚇了一跳說:「我搞了一輩子的文學,都不敢說這個話。」

  畢刀自知失言,但話已然說了出來,她又不是輕易願認錯的,就硬著頭皮堅持下去,不過繞了一個小彎,說:「您是大家,知道得愈多就愈謙虛了。我不過是個普通醫生,圖書館裡有的名著都看過了,再也找不出一本新的來了,所以就說這話了。記得有個哲人說過,已知的世界是一個圓圈的內部,未知的世界是這個圓環的外部。一個人懂得的愈多,他的未知的範圍也越大。我是一個小圈圈,所以講話就很隨便了。」

  老人聽了畢刀的詭辯,寬容地笑笑。接著問:「你覺著名著怎麼樣?」

  畢大夫想說,現在誰還看名著啊?但當著一個搞了一輩子文學的前輩,這樣說就太傷他的心了,於是說:「名著當然是名著了。經過了幾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時光的淘洗,那麼多雙眼睛都看過,看了都說好……」畢刀突然孩子氣的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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