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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卜繡文的臉色十分憔悴,整整一夜她都沒合眼睛。「您好,鐘先生。我還想問您一下……

  請您不要嫌棄我囉嗦……「卜繡文鼓著勇氣說。在鐘先生面前,任何人都有一種無法順暢呼吸的壓抑感。

  「說吧。」鐘先生今天說不上和藹可親,但心情不錯,幾乎可稱得平易近人。

  「我只是想問……夏晚晚……她不會死吧?」卜繡文的上下牙齒輕輕叩擊著。

  「夏晚晚……喏,是誰?」鐘先生不明白。

  「就是……我的這一個孩子……」

  鐘先生旋即明白了。「不。它不是一個孩子。你不能這麼說。把它認為是一個獨立的生命。這樣會給你自身,給我們的工作都帶來莫大的危害。夫人、請牢牢記住我的話,它不是人。這對我們大家都是一種解脫。」先生眼望著窗外乾冷的景色,語氣裡也同樣沒有一絲水分。

  卜繡文緊緊地咬著嘴唇。她的嘴唇原本因為缺血顯出淡粉色,因了牙齒的壓迫,出現了灰白的斑塊,而未被牙齒擠壓的粘膜,因充血變成紫色,這使她的整個面容顯出恐怖。「先生,原諒我。我都想要。」

  鐘先生說:「我很想答應您,夫人。可是,我不能。我不想騙您。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早早和晚晚,就是小魚和小熊掌,你不可兼得。夫人,您還可以最後選擇一次,是要這個健康活潑的夏晚晚呢?還是要那個病入膏肓的夏早早?我一點也不想強迫您,您完全可以做出自己的決定,然後通知我,我和我的助手,全無條件地按著您的意思操作。我是很好商量的,我還可以給您一次機會。您不必介意我和我的助手,在此之前作出的一切準備工作,我們就是幹這個活兒的。您,盡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見決定。但是,我提醒您,一旦做出了決定,您就再也沒有反悔的機會了。我再也不會徵求您的看法,您說什麼也不管用了。時間有限.抽取骨髓的手術就要開始,我希望您儘快地答覆我。」

  鐘百行說完,平和地注視著卜繡文,然後,他把目光淡漠地撒向窗外。

  卜繡文眼一閉。說:「鐘先生,我不認識什麼夏晚晚。一切都按我們以前商量的辦。縱使有一天到了法庭上,我也會說,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

  一滴眼淚從她的睫毛縫中滲出。

  鐘百行說:「手術馬上開始,請您回避。」

  卜繡文拭著淚說:「謝謝您的好意。謝謝您曾經為我做過的一切。但是,我不回避。這是我應該看見的東西,我要在場。它畢竟是我的孩子,我既不能看著它長大成人,總要看著它怎樣離開我,也算我們相處了一場……」

  魏曉日走了進來,放下一個箱子說:「鐘先生,所有的手術器械都準備好了。」

  鐘先生說:「請把孩子抱過來,我們正式實行血玲瓏方案。」

  薄香萍走進嬰兒室,抱起夏晚晚。粉紅色嬰兒毯裡的女孩,見有人來了,咧開沒牙的小嘴,露出一個含意莫測的笑靨。很單純?很複雜?她已預知了自己的命運,視死如歸?她什麼都不知道,就要微笑著走向死亡的陷阱……薄香萍不敢想,只是緊緊地抱著她,感覺到那溫熱的小軀體,如彈簧般柔軟。

  若是在正規醫院裡,各科室之間都有長長的回廊相連,病人是不會暴露在室外的。但玲瓏居畢竟是由民房改建的,從嬰兒室到治療間要經過空曠的院落。薄香萍把孩子包裹得嚴嚴實實,只留出一雙大大的眼睛。

  薄香萍上護校時聽老師說過,人身上惟一沒有冷熱覺神經的地方是眼睛。這個孩子也許永遠不會看到太陽了,就讓她最後一次見見天地吧。

  夏晚晚是第一次到院子裡來,看到明亮的陽光,她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她看到高遠蔚藍的天空,無數光芒四射的金線,聞到新鮮空氣的味道,她吃驚極了……誰說嬰兒沒有意識呢?她記住了如此美麗光明的太陽,她看到空氣中浮游著的彎曲的光線和微細的灰塵,她感到一滴巨大的水珠,從頭頂上的那個女人的眼珠裡,落到自己的鼻子上,她很想用小手的第二個手指把它擦乾,但是她的手被捆在繈褓中了……

  薄香萍把孩子抱過屋,彩色而鮮豔的景色突然從夏晚晚頭頂消失了。這個生命力旺盛的女嬰氣憤地踢動胳膊腿,緊裹著的毯子限制了她的活動範圍,她像個要掙脫繩索的小奴隸,奮力地掙扎著,躁動不安。

  屋裡的人們都避開眼神,不看這個包裹中的嬰兒。只有卜繡文瞪大眼睛,要把這孩子的影像刻在腦海裡。

  魏曉日打開手術器械包,長而尖銳的骨髓穿刺針,在從窗戶射入的們光下,閃閃發光.如同巨蜂的毒刺。

  鐘百行脫去西服,只穿藏藍色錦緞緊身馬甲,換好工作服,戴上乳膠手套。活動著手指,一如就要登臺的鋼琴家。雪白的口罩將他的高聳的鼻樑和緊抿的嘴唇封住了,人們只能看見他突出的眉骨和冷峻的眼光。

  魏曉日把夏晚晚的身體彎成適宜體位,給孩子消毒。冰冷的消毒液刺激了夏晚晚嬌嫩的皮膚,她憤怒地哭起來。

  「住手!你們這是幹什麼?好歹我也是她的父親,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等著我來就偷偷摸摸地動手了?這不是謀殺是什麼?!」夏踐石闖了進來,手裡抱著一大堆的玩具。

  面對著氣勢洶洶的父親,鐘百行不得不停下來。薄香萍趕緊把裸露的孩子包裹起來。小女孩好脾氣,對她的侵犯告一段落,她就立即安靜下來,好奇地睜著無邪的眼睛,歡快地注視著人們。哈!

  在她短暫的一生中,還從沒有一次看到過這麼多的人呢!

  「我已經同孩子的母親達成了協議。有什麼分歧意見,你們回家去商量把,請不要干擾了試驗。」

  面對著這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鐘先生十指交叉,甚是不耐煩。

  「我昨晚想了一夜,這件事不能這樣辦!這是犯法網,我們不能就這樣決定一個孩子的生命。我愛早早,我也愛晚晚。讓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吧,不要用這樣殘忍的手段!」夏踐石一反往日的軟弱,護在孩子的手術床前,毫不退讓地說。

  鐘先生冷冷地說:「根據基因分析的結果,您是這一切事件的局外人。也就是說,您既不是夏早早也不是夏晚晚的生父。怎麼樣,您還想管閒事嗎?」

  夏踐石像被人抽去了脊樑骨,一下子矮了下去,木僵地立在那裡。

  「他說,我不配,你說,我配不配?」夏踐石聲音好像是從石灰溶洞裡發出的,粉末般枯燥空洞,又帶著熱切的期望和壓力,面向卜繡文。

  「踐石,我對不起你。既然你問我,我就說,你不配!別恨我,踐石!我這樣說,是為了救你。

  無論這件事是個什麼結果,我都一個人來承擔好了。踐石,感謝你這麼多年和我的恩愛,但是你不配……你不配!「卜繡文半閉著眼睛,字字千鈞地說。她被命運之鞭抽打得遍體鱗傷,再多一道血痕,也不覺得怎樣痛了。甚至,也顧不得這些話即時將給夏踐石怎樣的傷害,只覺得從長遠看,夏踐石能從此解脫。

  「可這件事我是管定了。我雖然不是她倆親生父親,可我路見不平,也要拔刀相助,不允許你們這樣草菅人命!」夏踐石呼呼吐著白氣,目眥盡裂,眼鏡上下顛簸著,如同一條昂然的巨蟒,全然喪失平日的書生模樣。

  「重新準備開始。」鐘先生毫不理會,低聲命令道:「給這個小傢伙用上鎮靜劑,省得她大叫大嚷,聽著心煩。」鐘先生佈置。

  薄護土和魏曉日,兩個人像電影裡的慢鏡頭,半天都沒佈置妥當。

  然而不管他們怎樣磨洋工,再次手術的準備還是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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