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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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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早早說:「我不能哭。甚至不能沉思。大人們認為一個小女孩一旦想什麼,她就是不快樂的。 他們要我裝出快樂,裝出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所以,我沒有哭的權利,也沒有沉思的權利。我只有當著你的時候,才能說真話。我很想死。但以前,我知道我是不能死的。因為,我的父母需要我活下去,這是我能給他們的最後的禮物了。我就像一束花,我要讓它鮮豔得時間長一點,雖然花和花的主人,都知道花是一定要枯萎的,比如是玫瑰,最長不超過七天。人們會往花瓶的水裡放糧或是阿司匹林一類的東西,他們並不問問那條玫瑰,在它的香味裡有了糖和阿司匹林的味道,它開心嗎? 花鼓,謝謝你。現在,我知道,我可以死了。我有權利死了。這本來就是我的權利,可是以前,我不敢行使它。我在保護我的爸爸媽媽。我現在輕鬆極了,我的一份責任卸掉了。我要感謝我的小妹妹,她幫了我。我把屬我的東西拿了回來,那就是我的命。我可以用它做我願意做的事情了。我要做一條沒有甜味和阿司匹林味道的玫瑰花。雖然它很小,顏色也不好看,可是它曾經開過。這就足夠了……我知道,只有我走了,我的父母才會全心全意地愛我的小妹妹。我會住在我的小妹妹的身體裡,感覺到他們的愛……」 對於這番話的意思,花鼓聽得很明白,可她不能做出聽明白的樣子。如果她明白了,她就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如何辦了。在她的住院生涯裡,還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景——她本能的反應是裝傻。 「早早,你瞎說什麼呀?聽不懂,俺是個鄉下人。往花瓶裡放精,嘻嘻,好玩。像醃鹹菜。甜玫瑰好吃嗎?」 她這番話說得很妙,但她的表情不配合,很緊張。 夏早早不理她這一套。並不是她看透了她,而是她根本就沒有去看她。對於一個深思熟慮的要死的人來說,旁人的反應是不重要的了。她說:「我告訴了你,你害怕了,真對不起。好在,我的爸爸媽媽是不怕的,因為他們早就一百次想過我死的事情了。魏醫生也是不怕的了,他也早知道了。只有你,我的好朋友,我怕你難過,想不通,孤單,或者以為我生了你的氣,所以,我告訴你。」 花鼓頻頻點頭。 「你打算怎麼死呢?」花鼓畢竟是花鼓,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候,她要先把情況偵察清楚。 陽光照在她們身上,明媚輕巧得如同早戀時的傳言。夏早早拿出一個精美的小袋子,是女孩子們裝賀卡常用的那種。花鼓說:「送給我的嗎?留作紀念嗎?」 夏早早說:「美的你!這是留給我自己的。」說著,她把紙袋遞給了花鼓。紙袋上有一個滑稽的小卡通人,由於袋子裡裝了過多的東西,鼓鼓囊囊的,卡通人的形狀就更顯出誇張可笑。 花鼓未曾打開袋子,就聞到了一股香噴噴的味道,忙不迭地打開,看到了一些朱砂紅色的小顆粒。 「這是什麼?」她很好奇。 「這叫一掃光。」早早有些自豪地說。 「什麼叫一掃光?請說清楚些。」花鼓並不因為朋友宣佈要尋死,就對她客氣起來。「你知道,現在很多東西,名字都是很嚇人的。」她補充道。 早早說:「這是一種新型的毒殺蟑螂的藥。據說可靈了。」 花鼓說:「喔,我知道了,你打算吃一掃光尋死。」 早早說:「人家都說你聰明,以前,我還不信。現在,我信了。」 花鼓說:「叫你以前看不起人,現在,在事實面前,謙虛了吧、我原諒你,改了就好。」 她又問:「殺蟑螂的藥,人吃了,靈嗎?好,咱就算它靈,那你得吃多少呢?你就算瘦得皮包骨,要是按體重折算起來,怕也要頂過一萬隻蟑螂了。那你得吃多少一掃光啊?還不得盛幾大碗?再說啦,還得用水送下喉嚨,你也不能幹吞是不是?那得喝多少水啊?早早,我不知道這些具體的事,你想過沒有?聽我一句話。別那麼著急。要想活著不容易,咱們的命,都是用藥供著的。要想死,不著急。慢慢來,想妥帖了,再做,不遲。」 早早說:「花鼓,你說的這些,我都想過了。是啊,我是比一萬隻蟑螂分量還沉,可那些蟑螂都是健康的。我的骨髓壞了,我是紙老虎,用不了那麼多的藥。」 花鼓說:「好好,就算你不用吃幾大碗一掃光,那這麼點藥也不夠啊。你還得再攢攢。 早早微笑著胸有成竹地說:「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讓你看到的只是一部分,我還有呢!放心吧,肯定夠我用的了。」 花鼓急了,說:「你怎麼搞到的呢?難道你當了一掃光的推銷員不成?」 夏早早說:「可惜他們不到醫院裡招聘人,要不,我還真願意幹這事。我這一陣子,就是對毒藥感興趣。那麼一點藥,就可以殺死一個大活人,無聲無息的,多神啊。醫院裡滅蟑螂,到處都灑著藥,牆角堆著、一小撮一小撮的,像小富士山。我趁人不注意,用紙撮起來,積少成多,我看,分量足夠殺死我兩回的了。」 花鼓聽得毛骨悚然,說:「早早,聽我一句話。我比你大,住醫院的時間比你長。你先別急。要死,來日方長。咱想一個穩妥的主意。一來呢,這殺蟑螂的藥,殺人,不知道效果怎麼樣?要是萬一不靈,你豈不麻煩了?本來就骨髓不好,再搭上個殘疾,下回要死都得請別人幫忙。我要是在呢,還好說,我幫你。我要是不在,你有這麼貼心的人幫你嗎?二來呢,就算這一掃光靈吧,它那成果也不特別令人滿意。你見過死蟑螂吧?手腳朝肚子縮成一團,仰面朝天,背弓著,多難看啊! 讓我一道和你想想辦法,要死,咱們就死一個幹脆利落,力爭是豪華美麗的。」 夏早早沉思了一會兒,說:「你說別的吧,我還不怎麼動心。可你說死蟑螂難看,我挺同意你的看法。好吧,我就聽你的,再等幾天。」 薄香萍把小女嬰放進曖箱,小傢伙感到像在媽媽的身體裡一樣暖和,就舒服地蜷起身子,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世界。看到薄香萍隔著透明的玻璃蓋在觀察她,就友好地笑了笑。 當然,這嬰兒完全是無意識的。但這一笑,使薄香萍立刻喜歡上這個嬰兒了。這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女孩啊。漆黑的頭髮,大大的雙眼皮,高挺的鼻樑,小巧的嘴唇……說實話,這孩子很像夏早早,但是她比夏早早要健康富有生命力得多。儘管是早產,她的皮膚依舊充滿了鮮豔的粉紅色,顯出蓬勃的朝氣。 要把這樣一個孩子的骨髓抽出來……天啊,多麼可怕的事情! 薄香萍不敢想下去。 因為是經產婦,身體的機能也是輕車熟路。半夜時分,卜繡文的乳汁就下來了,把衣服潤濕了一大片。 清早,第一個走進病房的人,不是事必躬親的魏曉日,而是鐘百行先生。 魏曉日連著煎熬了這麼長時間,一看大人孩子平安,立刻就鬆懈得如同泡得過久的方便面,沒了一點筋骨。倒頭睡下,不知何時才能醒來。 「您好。」卜繡文躺在床上,微笑著問。經歷了一次生死變故,她看到什麼都感到親切。 「您好。」鐘先生也虛弱地微笑著打招呼。他很平靜,老醫生的眼睛何等歹毒,只是在玲瓏居裡一掃,他就已然知道了一切。大人活著,這很好;嬰孩也活著,神智健全地活著。這不好。不過,她活下來了,這是最重要。他早已預備下了幾套方案。老醫生就像是老獵人,能在任何情況下捕獲獵物。 「您的血玲瓏方案後半部分什麼時候實行?」儘管面色依舊蒼白,渾身如敗絮一般美領,但卜繡文的大腦,又煥發了雷厲風行的精神。 「我會抓緊時間進行的。但因為那個孩子是早產,要在暖箱裡把她撫育得更強壯一些。打個不很恰當的比喻,就像過年前,要把豬養得更肥一些,年夜飯才更香。」鐘先生佯作輕鬆地說。他故意把話說得調侃中帶出冷漠,好察看卜繡文對這個新生胎兒的感情。 卜繡文打了一個寒戰,問:「她會死嗎?」 鐘先生皺著眉說:「誰?夏早早還是……」他故意把話只說半截,要卜繡文補足。 「就是……我剛生的那個沒有名字的嬰兒……就是供骨髓的藥……」卜繡文硬著舌頭把話說完。 鐘先生很滿意卜繡文的態度,看來經歷昏迷和磨難,她仍不改初衷。他說:「一般說來是不會的。我們會嚴格地掌握量。但是,醫學上有的事很難說,所以還請做好各種思想準備。 「那就讓她再長大一點吧。」卜繡文說。 鐘百行又追問:「誰?」 卜繡文說:「藥。」 「這要看夏早早的病情是不是可以支持更長一段時間。 要是夏早早的情況惡化,我們就要抓緊進行。」 「鐘先生,請給我開一點回奶的藥吧。」卜繡文說。 「為什麼?」先生驚異地聳聳白眉毛。 「我又不給孩子餵奶。乳汁無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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