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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鐘百行的治療計劃是「保全孩子,不計大人」。也就是說,如果胎兒的生命和母親的生命,發生你死我活的矛盾的時候,就放棄卜繡文的生命,全力以赴地保護那個負有特殊使命的胎兒、舍卒保車。誰是車,那個胎兒。誰是卒子?卜繡文。卜繡文業已完成了孵化器的作用,以胎兒現在的發育情形,卜繡文就是變成了一具沒有知覺的植物人,只要她的基本呼吸和血壓還在,就可以維持胎兒的正常成長。就像一棵腐朽的老樹,依然有寄生的苔蘚和木耳,長得生機勃勃。

  這在技術上是不成問題的魏曉日不能下這個毒手。雖然它在醫學責任上毫無紕漏。作為卜繡文的丈夫,已經簽下了生死文書,況且,保住胎兒,也是那個昏迷不醒的女人誓死要達到的目標,所有的人,都可以證明這一點。

  也就是說,連卜繡文都不愛自己的性命了。或者說,當自己的生命和胎兒的生命,生死相搏的時候,卜繡文和她的丈夫,都主動地放棄了卜繡文的生命。

  這個世界上,誰還珍愛卜繡文的生命?

  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魏曉日。他算卜繡文的什麼人呢?

  他什麼也不是。他是她的經治醫生,這就是一切了。不!這不是一切!

  她是他所摯愛的人。他伴隨著她,走進了如此詭異莫測的命運,他看到了這個女人的血脈與精髓。他知道她是怎樣想的,知道她的痛苦和抉擇,知道她的屈辱和快樂,知道她的失算和狡詐……

  他還知道很多很多,甚至比那個女人對自己的瞭解還多。是的,他知道她的一切。在這一段治療中,他瞭解了她的身體的所有細部,從血液到骨骼,從面容的每一條皺紋到身上的每一寸肌膚。

  由於卜繡文的特殊情況,他甚至充當了婦產科醫生。可以說,她對他,從形式到內容上,再沒有任何秘密。

  在這種肉體和靈魂雙重深入的洞察之後,魏曉日知道自己對這個女人的愛,是如此強大和持久。

  他比那個女人自己,更愛她。

  自從他企圖用自己的鮮血,干擾基因檢查的計劃,被他自己粉碎以後,他的愛,進入了更深厚和更沉重的階段。對於她腹中的胎兒,他不再執著地究竟是誰的種子,他只確知,那是她的一部分。他愛她,是無條件的。他愛她的選擇和決定,他是一個衛士,保衛著她的生命和她所獻身的目標。

  現在,她的生命受到了嚴重的威脅。當世人都放棄她的時候,當她自己也放棄的時候,惟有魏曉日,絕不放棄最後的努力。為此,他決定另起爐灶,小量地應用強有效的藥物,既有利地制止痙攣,又最大限度地保護胎兒。當然,要是形勢急轉而下,魏曉日就準備孤注一擲加大藥量,寧可犧牲胎兒,也保全卜繡文的生命。這真是一把雙面匕首,魏曉日是在峭壁上行走,他決定置鐘百行的血玲瓏於不顧,一切以卜繡文的生命為先決。

  為了不違師意,也為了他的方案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實施,他在病歷上做了假,留下的都是鐘先生的方案記錄。

  病歷上開的是一種藥,實際上注射的又是另一種藥。他只好一切都自己動手。這就是他為什麼要支走白班護土的原因。醫護一肩挑,他的精力和體力都超負荷運轉,疲憊已極。

  他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但他只要一息尚在,頭腦還能思索,手腳還能動作,就不能看著卜繡文這樣死去。

  現在,薄香萍發現了這一切。關鍵時刻,挺身而出,在鐘先生那裡成功地掩護了魏曉日。

  魏魄日用雙手把薄香萍小巧的手握在掌心,激動地說:「相識這麼多年,我今天才發現你是這麼一個心地善良的女孩……」

  雖然魏曉日的手溫暖而有力,縮在他的手心裡是那樣的舒服,並伴有輕微電臺樣的麻醉感,薄香萍還是很果斷地把自己的手抽出來了。

  這不是他對她的情意,是他因了那個女人而感激地。

  薄香萍淒清地笑了一下說;「我可以協助你欺騙鐘先生。」

  魏曉日說:「這不是欺騙。只是讓事精變得更合理。」

  古語形容美人是「增一分則嫌長,減一分則嫌短」,此刻,用來描述魏曉日對卜繡文的治療,真是太貼切了。藥量既不敢大,怕傷了日漸成熟的胎兒,更不敢小,怕害了卜繡文的性命。只有目不轉睛地觀察病情,及時調整藥量。幸好有了薄香萍的鼎力相助,才得以天衣無縫。

  他們常常肩並肩地站在病床前,默默地注釋著毫無知覺的卜繡文。

  昏睡中的卜繡文,仿佛遠古時代先民生殖崇拜的圖騰,面色凝重肅穆,腹部膨隆如鼓。無知無黨,無愧無悔。令人感到生命的森嚴和種系延續的不可抗拒性。

  每逢這時,薄香萍既感動,又有深深的恐懼。她不知道以後的事情會變成怎樣。試著問過魏曉日,魏醫生茫然地眨著紅腫的眼睛說:「管不了那麼長遠。走一步說一步吧。」

  鐘先生受了風寒,臥床不起,在家接受治療。有氣無力地打來電話,詢問卜繡文的病情。往往活還沒說了一半,就喘得風箱一般,叫師母捶著背,才能把話說完。

  魏曉日總是斬釘截鐵地說,一切按先生的意見執行,病人情沉穩定。再加上薄香萍也是一口咬定,由不得先生不信。

  暫且相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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