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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卜繡文搖撼著他說:「我現在就要告訴你,我們就要造出一個和早早一樣的孩子來。」

  夏踐石立即像昏過去的革命志士,被敵人潑了一桶冰水,睡意頓消,坐起說:「繡文,你瘋了?!不是在說夢話吧?」

  「我清醒極了。從來都沒有這麼清醒過。」卜繡文朗聲答道。

  「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楚。」夏踐石把臉對著妻子,由於距離太近,彼此的呼吸都像颶風,吹向對方。

  「我們再生一個和早早一樣的孩子。」

  「天啊!你不要早早了?」夏踐石大驚。

  「不。我不是不要早早,我是不要我們新生的這個孩子。」卜繡文解釋。

  「請你……請你說得慢一點。女人都是跳躍性思維,男人跟不上。你先說說,我們哪裡還有一個孩子?」夏踐石想先理出個頭緒。

  「就在這裡。」卜繡文把夏踐石的手放到自己的小膜上,用力向下按了按。

  夏踐石覺得自己的手指,好像深到了一盆發酵過度的麵團上,柔軟而空虛。妻子的肌膚以前可不是這樣的,細膩而有彈性。現在呢,像一張松垮的鼓面。他趕緊把手指縮回好似發麵的盆底有一枚鐵釘。

  到底是大學教授,他很快明白過來,吃驚地問:「你沒有用避孕的藥膜?」平時此類措施都是由卜繡文執掌著,從未疏忽過。

  「是啊。」卜繡文頑皮回答。

  「你現在這個身體,哪能再養一個孩子?你是不是叫早早的病急糊塗了?我們得全力以赴地給早早治病,你這不是添亂嗎!」夏踐石平日對妻子百依百順,今日也生起氣來。

  卜繡文索性披衣坐起,黑暗中,她的牙齒琴鍵一樣閃亮。「我不是不要早早,我是要生一個和早早一樣的孩子,然後抽她的骨髓,移植到早早的身上,這樣早早的病就可以從根上治好了……」她被這個奇麗的前景,激動很微微發抖。

  「什麼?!抽那個嬰兒的骨髓以救早早?天啊,這是哪個巫婆神漢給你出的鬼主意?」

  夏踐石嘴張得如鱷魚。

  「是醫學專家鐘百行先生。今天由魏曉日醫生同我商量的。」卜繡文安靜地回答。

  「這太可怕了……不可思議……簡直是驚世駭俗……

  不不!這可不行,我不同意,你冒的風險太大了……而且那個孩子……也是我們的孩子啊!用一個孩子去救另一個孩子,是不是太殘忍了……「夏踐石語無倫次,全身起了密密一層雞皮疙瘩。他被驚駭擊倒,無法想像將來的情景。

  「那麼,看著早早就這樣死去,你就不殘忍了?我告訴你,早早死了,我也馬上就會死的。那樣這個世界上就剩下你一個人了,留著你仁慈地獨自活著吧……」卜繡文看著丈夫,心想幸虧沒在做愛之前告知丈夫實情,那樣的話,這個孩子從孕育之初,就得神經兮兮的。

  「別,繡文,你可別死……那是比死更可怕的情景……

  讓我們一塊活著……「夏踐石擁抱著妻子,感覺到她的身體像果凍一樣涼。

  他被這種冷峻的母愛所感動,他知道妻子在這件事上所承受的風險,無論從生理上還是心理上,都比自己要沉重得多。

  卜繡文緩緩地但是堅決地把丈夫的手,又一次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夏踐石畏懼地想躲開,但卜繡文強硬地用兩隻手固定著他的一隻手,狠狠地壓下去。

  「它……已經在裡面了嗎?」夏踐石戰戰兢兢地問。

  「我想是的。我特意創造了一個和我們新婚時一模一樣的夜晚,就是想得到一個和早早一模一樣的孩子……」卜繡文把頭伏在丈夫的胸前,但是她迅即離開了。

  丈夫的心跳並不有力,反倒充滿了慌亂。

  卜繡文知道,她不可能從對面這個男人那裡得到力量,只有依靠自己。

  第十章

  卜繡文縈繞著雙重感覺。一方面她依舊是忙碌和緊張,處置諸多繁榮業務,風風火火披荊斬棘。她現在幾乎是孤注一擲了,把能夠籌措的資金,都投入到與匡宗元的合作之中。由於其他項目的記算,出現了大的財務危機。雖然靠著她的周旋,債主們表示可以稍稍等待,但她知道,自己可以斡旋的餘地越來越少了。她必須要打一個大勝仗,才能挽回頹勢。與匡宗元打交道,好像面對一面驚險的放大鏡。依她以往的經驗,你投入得多,收穫就多。你投入得少,收益就少。救早早的錢,她必需及早賺出來,越多越好。

  她如今想得更長遠了,如果她真的要孕育生產,那麼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將無法打理生意。未來的歲月,有不可預料的變化,未雨綢繆,要趕快儲備啊。

  另一方面,卜繡文感到從未有過的平和力量。她覺得一個幼小的胚芽,在田野裡萌動。自己的心血凝成的希望,如今切切實實地存在了,並一天天地長大。她體驗到創造和拯救的神聖。當她稍有獨自一人的閒暇,哪怕只是一兩分鐘,她的思緒都會飛速地滑翔到自己的腹部。好像那裡不再是自己軀體的一個組成部分,而是上天賜與早早的再生之地。

  當然,她偶爾也會想到——那個「它」,算什麼呢?一個人嗎?不不!

  卜繡文立即心靈急刹車。她不敢也不能想下去。封閉是一個好法子。剛開始不習慣,但操練了幾次之後,她變得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一碰即走,躲避思索。

  「卜繡文女士,我現在要為你建一份醫療檔案……」魏曉日與卜繡文端坐在兩張桌子的對面,拿著新的表格,開始登記。

  「……月經是否正常?」語調公事公辦。

  「以前一直正常,但是這個月已經過期八天了……」卜繡文不好意思地說。

  「為什麼不趕快同我們聯繫?」魏曉日有些急了。

  「我已經四十多歲了,我想是不是到了更年期,就不那麼規律了……我想等到再有把握一些,就跟你說……」

  「咱們上次說的那個計劃,鐘百行教授命名為『血玲瓏』,你是否已開始實行?」

  魏曉日緊張提示。

  「你是說……我們夫妻……」卜繡文略感羞澀地挑選詞匯。

  「我是說,你們夫妻之間的性生活是否正常和諧?這對這個新生胚胎的發育,是極為重要的資料。」魏曉日一語道破。這個女人有時那麼大膽放肆,此刻竟如個少女。

  「我們……很好……」卜繡文說。

  魏曉日低頭在表格上做了記錄。他的心沒來由地抽搐了一下。

  明明是自己拒絕接受這個女人,明明是這個女人同她的丈夫做愛,這是情理之中而且完全正常的事情,而且是血玲瓏計劃之急需,他卻覺得渾身不自在。真反動!他暗罵自己。

  魏曉日飛速地開了厚厚一打化驗單,垂著眼瞼遞過來,說:「到底是不是懷孕,就會有明確的答案了。還要為你做一系列的檢查,施行動態監測,留下原始資料。」

  卜繡文暗暗地接過來。

  她在各個檢查室內轉圈,把標本送去,沒等著出結果,就又趕著工作去了。一邊走一邊想,為什麼要叫「血玲瓏」

  呢?她很喜歡這個名字,紅色,晶瑩剔透,還複雜,像鏤空的水晶球。沒有殘酷和血腥……不過也不溫暖,有一種精巧和人為的痕跡。這還好。可是,為什麼會想到殘酷和血腥呢?是因為……打住打住。不能想下去了。她趕緊讓思維封閉,拐彎。

  標本送了幾天了,還沒有回音。但是卜繡文已經確知自己懷孕了。清晨起來,強烈的妊娠反應盤繞在咽喉,那個胚芽好像不是埋藏在她的子宮,而是寄生在嗓子裡。哪怕是咽一口水,都會引起強烈的噁心。

  地扶著水池,嘔吐不止,直到吐出黃綠的粘液。「天哪!

  懷孕原來是這麼可怕的事情!「夏踐石不忍看。

  他和卜繡文婚後,就又到國外去了,回來時孩子已經會爬了。他真是不知道一個生命的初始階段,竟如此艱難。

  「沒什麼。早早也是這樣的。過些日子就好了。」卜繡文抹抹嘴巴,安慰丈夫。

  肉體上的痛苦,並不能撲滅她創造的欲望。自從女兒病了以後,她似乎與歡樂絕緣。

  現在,她開始由衷地微笑了。新的希望在遠處明確地閃動著,再不像以往,只是一團稀薄的鬼火。

  「媽媽,您最近好像很高興?」早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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