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血玲瓏 >  上一頁    下一頁


  魏晚日醫生沒有站起來,他用修剪得很短的指甲,輕輕地彈了彈桌面上的那遝化驗單,好像那是一架破風琴的琴鍵。

  「夫人,您可以不相信我。但是,您是否連這些最先進的儀器檢查出的結果,也一概不信?請您耐著心還完它們,再走不遲。」魏曉日的語詞中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嚴和抑制不住的惱怒。這女人是怎麼回事?神經是否正常?他甚至放肆地掃了一眼她的眉宇之間的距離,要知道,先天愚型病人的眉距是很寬的。

  那女人的眉距此刻近乎是零。細長的眉毛緊緊地粘在一起,痛楚地抖動著。

  卜繡文不得不拿起那遝計算機打印出的化驗單。

  她自然不懂醫學。但現代醫學考慮得很全面,在每一行數據後面都打印著相應的正常值。她的眼光機槍一般掃射過去……

  天啊!她的親愛的孩子,她的早早,那個看起來同別人一樣的小女孩,在這該死的醫院裡,好像被妖婆施了魔法,居然什麼都不滅常了。幾乎所有的血液檢查項目結果,她都比別人少,仿佛有什麼怪物在吸她的血,她的血管裡流的不是血,而是摻了紅顏色的飲料。

  「這……這是怎麼回事?你說!你今天非得給我說個明白!你休想就這麼完事!『」卜繡文歇斯底里地嚷起來。她的內心,先是大驚駭大恐懼,抖個不停。緊接著全身的顫慄電光石大地轉化成沖天的憤怒,狂躁地通視著巍曉日,好像他就是妖婆和魔法師,是他讓她的女兒變成了這個樣子。

  魏曉日沒有躲閃,依舊穩定地坐在椅子上。此刻卜繡文的暴怒,倒讓他感覺比較正常。他把雙手交叉,用力向下接了按。對這一手勢,卜繡文一廂情因地作出了多項解釋——病人家屬你不要太激動……病情我們還是市以控制的……

  醫院有信心有能力……

  她略微平靜了一點。

  「還有一項很重要的骨髓檢查沒有來得及做。但憑我們現在掌握的結果,也可確診夏早早患有嚴重疾病。必須立即住院治療。」魏醫生堅持用一種更平穩的語調把話說完。

  此刻,醫生的平靜就是最好的安慰。

  卜繡文把那些化驗單讀得沙沙作響。「不!這不是真的!」她篩糠般的抖動起來。

  魏曉日不再說話,保持靜默。此刻,沉默就是關懷。適應噩耗,需要時間。

  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卜繡文臉上墜落下來。

  「我為什麼這樣命苦?老天,你為什麼這樣不公?早早多可愛,她把你惹你了?你要這麼和她過不去?!你要真是和我有價,就把她的病讓我得了吧!哪怕厲害十倍,一百倍,我也心甘情願啊,讓我死了吧!老天,你為什麼要折磨我的女兒,要罰就罰我吧……」

  卜繡文意志大面積崩塌,眼淚把她一大早精心修飾的淡妝,毀壞得不成樣子,一個平凡絕望的中年婦女從華貴的軀殼中顯露出來,一敗塗地孤苦無依。

  魏醫生雙手抱著肘,一聲不吭。

  這就是他所需要的效果。這才是病人家屬應有的反應。

  以後的事態發展,經過老師的傳授,他比較地有把握。只剩下一件事——等待。這需要足夠的耐性,心急是萬萬不成的。和病人的家屬交流,是一個令人不安和無章可尋的過程。醫生在這種時刻的身份,常常很難明晰拿捏。是你把災難通知給他們,你是烏鴉和貓頭鷹。又是你要擔當起拯救他們親人的重任,你是盟友和司令。如果病情變重,家屬會怨恨你的低能和不盡職,如果病情轉輕,他們覺得這是自己的造化。你被他們需要又被他們怨恨,你被他們感謝又被他們怪罪。處理好和病人家屬的關係,是非常必要的。甚至是一門藝術。因為你們在一個陣營,必得同心同德,你們又必將發生數不清的矛盾。你的身份,在他們眼中,有時是救世主,有時又是傻瓜和罪犯。你和他們的關係,甚至比和病人本身的關係還要緊密莫測。病人通常是乖的,而家底則桀騖不恭的多。如果病人是兒童,你就得時刻和他的監護人打交道。

  病人死了,你同病人的關係算完結了,但你同家屬的關係,還有漫長的道路要走。

  假如他們有疑問和證據,要到法院去告你,那才是一種嶄新關係的開始呢!

  當然上面談的是造詣深厚的醫生所擅長,魏曉日還有待來日方長的實踐。比如面前這位母親哭天搶地的時間,就比魏曉日估計得要短,一如他沒有估計到她在得知任耗之後治有短暫的微笑。當她拭幹了眼淚之後,又變成惡狠狠的母狼一般。

  「你的診斷萬無一失嗎?就不會出錯?會不會把別人的血當成我女兒的血標本?要是搞錯了,我就要控告你們,賠償我的精神損失!」

  魏醫生不由得雙手抱肩,這使他身體的輪廓顯出一種抗拒和阻隔,具有憂鬱的沉重。

  他不單是為夏早早的病情而沉重。一天見的各種病人多了,當醫生的要是對所有的人都百般同情,他自己就率先化成一灘淚水了。這個當媽媽的表現出一種罕見的兇狠,令他詫異。一般人在這種情形下都是哀求醫生,但這個女人似乎更絕望,更抗爭,更有力量。

  「當然,我很希望我的診斷是錯的,這樣我們大家就都輕鬆了。」魏曉日記起導師說過,當醫生的,凡事要留有餘地。於是,他的口氣和緩了一些,但他不願給病人家底虛幻的期待,接著說:「不過,事情恐怕不是這樣。長久以來,你沒有發現自己的女兒漸漸蒼白嗎?」

  「她是有一點氣色不好。但是這個年紀的女孩都有一點黃,是不是?我小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啊……」卜繡文沒多大把握地說。由於醫生的鬆弛,她也平靜了一點,開始費力的回憶和思索。她想起女兒的確是像秋天的樹葉一樣,越來越蒼黃了。

  「您沒有發現自己的女兒體力下降嗎?」魏醫生掏出筆,開始了簡單的記錄。這對於寫病歷是重要的資料。

  「是的,她經常叫累。以前一到星期天她就要我們帶她到公園裡去玩,我常常因為工作忙,沒領她去過。後來我有時空閒了,要帶她去玩,她反倒說媽我不去了,我就在家看看功課。可是她也並不讀書,只是在床上躺著……我真該死,這就是有病了啊,我這個粗心的媽媽啊……」卜繡文用一隻手狠掐另一隻手。要不是當著人,她也許會抽自己一個嘴巴的。

  「這個情況大約有多長時間了?」魏醫生追問。

  「大約有半年了。醫生,孩子的病好治嗎?」卜繡文眼巴巴地問。

  魏醫生知道面前的這位病人家屬,已經從反應的第一個階段順利地進入到第二個階段,甚至第三個階段了。她已無法否認自己的親人有病,在憤怒的抱怨之後,現在該開始考慮怎樣治療的問題了。使他略微有點驚異的是,這個女人走過這些過程的速度很快。

  當然了,並不排除她的情緒出現反復的可能。

  「貧血的診斷是毫無疑義的了。」魏醫生收起化驗單。

  「您的女兒夏早早的紅血球數量只相當於正常人的三分之一,這是十分危險的……」

  魏醫生字斟句酌地說,他不想嚇著面前的這位母親,但必須把嚴酷的現實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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