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血玲瓏 >  上一頁    下一頁


  「可是……早早今天還在上學啊……」卜繡文無力地呻吟著。一想到她的小女兒,不知有多長時間,忍受著痛苦和無力的折磨,她就心如刀絞。

  「是啊,您的女兒很頑強。」魏醫生由衷地說。

  「早早,你為什麼這樣能忍啊?你叫痛叫累,媽媽就可以早些發現你有病了……」

  卜繡文放聲痛哭。

  魏醫生從白大衣的口袋裡,拿出一塊潔白的紗布,遞給人繡文說:「請克制一下。

  眼淚回家去流吧。我還有幾個相關問題問您。您和夏早早父親的家旅裡,有過類似的病人嗎?「

  卜繡文用紗布胡亂地擦著眼睛,睫毛上掛著紗布絲,問:「您說的類似的病是指什麼呢?暈倒?還是沒力氣?」

  「不。不是這些。這些都是症狀,不是某種疾病所特有的。我指的是貧血。特別是……難以治癒的……貧血症?」

  魏醫生謹慎地挑選者詞匯,既說清醫學的嚴酷性,又不致太嚇著當事人。

  「沒有。早早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雖說都去世了,可都是得心臟病腦溢血這些清清白白的病去世的。從來沒有人得過這種怪病。」卜繡文急切地搖頭,好像這樣就能把籠罩在頭上的陰影趕走。

  「好。我再問一個問題。夏早早是否易患感冒?」

  「是!有。衣服穿得好好的,一點也沒受涼,她就發起燒來了,燒得可嚇人啦……」

  卜繡文邊回憶邊恐懼地說。魏醫生飛快地記錄著。正說到這裡,門突然被猛地撞開,一個高大的男人闖了進來。「早早在哪裡?在哪裡?」他已經花白的頭髮,一綹綹貼在寬闊的腦門上,眼睛兔子似地充著血。

  來人是夏早早的父親夏踐石。

  「早早在急救室,現在還不要緊。醫生懷疑她得了一種原因不清的貧血症,正在查。」

  卜繡文對丈夫說。

  魏醫生對面前這個危難中的女人,產生了些許敬意。在悲痛震驚的時刻,她對丈夫描述孩子的病情,居然能這麼簡練而清晰,層次分明。

  「您去看看孩子吧。我想同您的丈夫談一談。」魏醫生說。雖然面前的這個女人抵禦災難的能力不錯,但是有關病人以後的問題,按照常規,醫生都是和家屬中的男性交底。

  在傳統的認識裡,男人的神經比較粗壯有力。

  在場的人都意識到即將進行的談話的嚴峻性。「不不不!」夏踐石連說了三個「不」字,縮起肚子連連後退,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大球,正向他的胸口撞來。退到無路可退,他抵著牆壁說:「還是我去看孩子吧。我只想見孩子。有什麼,您跟我的夫人談吧,她拿的主意沒錯……你們說吧,我走了。我去看孩子……」

  夏踐石說著,弓著身軀向門口急速地運動,生怕誰把他強行留在屋裡。

  偌大的醫生辦公室又剩下卜繡文和魏曉日兩個人,兩個人眼睛乾澀地對視著,一時無言。

  魏曉日明白,關於病人夏早早,今後要同這家的女主人長期打交道了。

  第二章

  住院對普通人來說,如同出國。特別是當你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的情況下,醒來後到了另一個白色世界,仿佛經歷了一段飛行。

  夏早早覺得很好玩。第一,不用上課和做作業了。這就像犯人遇到大赦,那份天降的驚喜,讓她快樂了好幾天。當然,陌生的閃著藍光的盤子剪子,使人有身不由己的恐懼,不過,還好。迄今為止,還沒人在夏早早身上大規模地使用它們。第二,醫生是一位長相很酷的叔叔,特別是他穿著白大褂舉步如飛的樣子,像高傲的鶴在奔跑,令人崇拜。

  夏早早甚至對來看她的同學們說,待她出院以後,會央告媽媽為自己買一件白色的風衣。嚇得同學們直說:夏早早,你真要穿上這種風衣的時候,請預先通知大夥一聲。

  特別是不要在冬天的有霧的早晨,那樣我們也許把你當成倩女幽魂。第三,你會認識一些新的人和新的朋友。比如薄阿姨和同屋的梁奶奶。你在學校裡,除了永遠板著臉的老師,再就是和你一樣哀歎作業水深火熱的同伴,難得有這麼有趣和奇怪的人在你周圍出沒。所以啊,人如果有機會,還是抽空住住醫院,開闊眼界,增長見識。比如要是以後再碰到「一個讓我敬佩的人」諸如此類作文題的時候,夏早早的人事檔案裡,就會多了好幾個候選人。

  當然了,住院證明你有病,這就是一件壞事。不過,夏早早不覺得自己的病,有什麼了不起的。哪裡都不疼不疼的,就是有點虛弱,躺在床上,就和好人一樣。想到這裡,夏早早又有些氣餒。為什麼非得躺在床上呢?她的力氣被誰偷走了呢?

  鮮血真是個好東西。

  只要一輸入到夏早早的身體,她慘白如雪的臉色有了桃花般的紅潤。輸血管子剛一拔下來,早早就連蹦帶跳地下了床,鬧得薄香萍直呵斥她。

  「早早,不是跟你說過了嗎,輸血跟輸別的不一樣。葡萄糖漏在皮下,疼一陣子就過去了。血滲到哪兒就淤一片青,跟熊貓的黑眼圈似的。你可要把針孔多按一會兒啊!

  薄香萍說是訓,口氣裡還是充滿憐愛的味道。

  早早吐著舌頭說:「薄阿姨,我實在是躺不住啊。沒輸血的時候,渾身就和糖醋魚似的,一點勁也沒有。我在地上勉強走幾步,肚裡就像有一窩小老鼠,跳個不停,只好趕快扶著床欄杆回來。我猜那一窩小老鼠保證成了精,它們不吃糧食,專喝熱的血。血裡一定藏著一種叫做力氣的東西,要不我怎麼一輸了血,連脖子都比平常硬了……」

  小姑娘歡天喜地,頭仰得高高。

  薄護士聽得心酸。

  在醫院這麼多年,她總結出一條怪而准的規律——凡得病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相貌都是上等。還個個職慧過人。不知是因為她們儀容姣好,上天要送她們一點磨難,以便早日將她們收回到自己身邊?還是原本資質平常的女孩,一旦得了病,飽受折磨,就格外地敏感和早熟了?

  依經驗,得了這種病的孩子,就沒有活著出了院的。眼看這些嫩韭菜一般的生命,不定在哪個早上就被一把鐮刀割斷,真是殘忍的事仍,可你有什麼辦法?!沒有什麼人比護士更知道醫學的有限和無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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