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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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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繡文環顧四周,除了雪洞般的牆壁和閃亮的醫療器械,這間房子裡再沒有其他人。 「醫生在哪裡?能否快一些?我很忙。」雖說是在醫院裡,不是自己的地盤,卜繡文還是部分地恢復了平日的做派。反正孩子也沒什麼大病,她對醫生的討好之心就打起折扣。 「在醫院裡,醫生是最忙的人。」薄香萍忍不住回擊了一下這個傲慢的女人。「請到醫生辦公室。魏醫生在那兒等你。 醫生辦公室還算整潔。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在卜繡文的想像中,應該更整潔一些,但是,不。比起新興的寫字樓和氣派十足的辦公間,醫院可以說簡陋寒酸。到處擺放著大小不等的紙頁,紙質菲薄發黃,那是各種檢查和化驗表格,標準的格式和冷冷的小而細密的黑字,讓人想起陳年帳簿。只不過賬頁結算的是金錢和物資,這裡盤點的是人的生命。有很多病歷夾子堆積在辦公桌上,像一種古老巨型的餅乾。以一個老闆的目光來看,這些桌子實在是有辱斯文。 屋裡空無一人。 「醫生到哪裡去了?」卜繡文東張西望,甚至往一張桌子下面看了看。當然醫生是不可能躲在桌子下面的,她只看到地上有幾張揉皺了的化驗單。證明那個醫生在思考中舉棋不定。 等了許久。卜繡文的焦躁一點點積聚起來,跑去問薄護土,醫生到哪裡去了?薄香萍只是說,魏曉日醫生也許去看化驗結果了,請夏早早的家長在辦公室繼續等。 「風風火火地打電話叫我們來。我們來了,醫生又躲得不見面。」卜繡文憤憤地自言自語,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 「誰躲得不見面了?」一個聲音在她後面搭了話。 卜繡文回頭一看,一位青年男醫生進了門。他走得很快,工作衣下擺有一顆鈕扣未系,於是衣襟就被行走的力度和速度,鼓蕩的飄揚起來,使得運動員一般的長腿,顯出跑步的姿態。 「我是夏早早的母親卜繡文……因為生意忙,有什麼要交待的,請您快講。」卜繡文自我介紹加解釋。 「我是夏早早的經治醫生魏曉日,學校代辦了入院手續,有些情況我們必須與家長細談。」魏醫生指了一張椅子,說:「坐下談。」不管對方如何,自己就率先坐了下來,面朝卜繡文,目光聚焦在她臉上。 按照通常的社交規則,初次見面,這樣瞄準一位女士是不禮貌的。但在醫烷裡,一切法則都另當別論。醫生習慣居高臨下地俯視眾生。本來卜繡文沒心思注意醫生的模樣,但為了不示弱,她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 眉毛漆黑,挺秀的鼻樑從雙眉間拔起,收束於輪廓極為鮮明的上唇正中,令人想起凜然的利劍和一把引而不發的彎弓。可惜這醫生的嘴唇在不講話的時候,抿得太緊,有一種初出茅廬的緊張。 人倒是英氣逼人,醫術不知怎樣?但願也這樣出色才好。卜繡文想著。 魏曉日皺著眉頭,說:「請原諒我這樣打量您。我從化驗室回來的路上,就下了決心,一定要好好看看夏早早的母親是個什麼樣子。想不到,您不像我想像的那樣……」 他費了很大的勁,用唇把下文封住,但做得不高明。很輕易地就讓人判斷出咽下的是一個貶義詞。 「那樣什麼?」卜繡文追問。女人總是對別人對自己的評價很感興趣。 「您非常想知道嗎?」魏曉日挑戰地問。他知道這已超出了醫生對病人家屬的談話範疇,但他隱忍不住。也許和他剛剛從醫學院畢業有關,也許是因為那個名叫早早的女孩惹人喜愛,也許是因為手中的單子讓他灼熱不安。 卜繡文一愣:「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覺得你很……遲鈍,」魏曉日本想說得客氣一些,但他的道行還不夠淳厚,一想起那個稚嫩的小生命,在病痛中輾轉,而她的至愛親朋卻一點都沒有察覺,他就不由得要代打不平。當醫生的,是要管病人向他們的親人討一個公道的。於是他不顧卜繡文臉上的忿然,更堅決地說下去,「…… 或者說是愚昧。我看您挺有知識的,但您對女兒的態度,就是一個沒有文化的鄉下女人,也做不出來。「目光充滿譴責。 「我的態度怎麼了?」卜繡文陷入了迷惑。早早是她的心肝啊! 「您的女兒常常對您說她頭暈嗎?」魏醫生的口氣裡有一種審問的腔調。 「是的。這沒有什麼。我小的時候也經常頭暈的。」卜繡文敏感的心忽悠一下,覺察到一個可怕的旋渦在向自己逼近,但是她不甘心,於是格外強硬地堅持事態沒什麼特殊。 「您說錯了。夫人。」魏曉日站起來,走動起來,他怕自己再這麼面對面地虎視眈眈,會讓病人家屬壓力太大。他背對著卜繡文說:「您的頭暈和您女兒的頭暈是不一樣的。她患有一種罕見的漸進型貧血症,現在轉入了爆發期。今天早上的暈倒,僅僅是一個前奏。假若得不到有效的治療,夏早早就會……」 「就會怎麼樣?」卜繡文像被一枚鐵打從天靈蓋楔進脊樑骨,直直地釘在椅子上,驚恐萬分地問。 「死亡。」魏曉日醫生像吐出帶血的牙齒一樣,把這兩個冷酷的字眼吐出來。 寂靜籠罩。時間艱難地流逝。卜繡文面無血色。魏曉日的心情,也像沒有定向的瘋草一般,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用這種近乎抗議方式向家屬通報病情,無疑是不合適的。他應該用很學術很平淡的口吻講話,應該不帶感情色彩和任何抑揚頓挫,應該是俯視和寧靜的。什麼叫醫學權威呢?就是把正常人的感情打磨一光,歷經滄桑後水波不興,那才是真正的大家風範。現在呢,你乳具未幹,一古腦兒地和盤托出,雖說句句都是實話,可接下來的活兒,恐怕就是在搶救女兒之後,再急救她的母親了。魏曉日這樣想著,十分不安地再次坐下。 屋內響起輕輕的笑聲。魏曉日很吃驚,下意識地用眼光四處掃描,誰在這樣嚴肅悲痛的氣氛中如此不知趣? 於是他看到了——卜繡文抽動著嘴角的矜持笑容。 她說:「醫生,你不覺得自己太危言聳聽了嗎?我自己的女兒,她有什麼病,我當媽媽的還不清楚嗎?她只要好好休息一下,就會一切如常歡蹦亂跳。你用不著嚇唬人,聽了你們的,這世上就沒有一塊地方是乾淨的,就沒有一個人是健康的了。早早今年就要小學畢業,功課特別緊,她又是一個好強的孩子,不願落在別人後面,最近一段,她是太累了。好了,醫生,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感謝你們。而且提醒了我,要讓早早勞逸結合。如果沒有其他的事,那麼,我就告辭了。再一次表示感謝。」 卜繡文說完,斷然站了起來,一臉決絕神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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