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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女人非常抱歉自己的皮肉太堅韌,給孩子沖決羅網造成了極大的困難。她把雙腿張得如同巨大剪刀,好給孩子前進的路減少阻礙。血就奔混得更暢通無阻。孩子的胎髮像煎炸過火的糕團,變成焦灼的褐紅色。

  男人從雨裡潛回來,「鄰居去叫了,醫生就來。來了就好了,你別怕。」

  「已經看到頭髮了。」女人自豪地宣佈。

  「別說話。你好好躺著,千萬別說話。」司徒大媽顫巍巍地說。她分明看到女人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按動開關,血一股股濺落。

  那縷胎髮像火焰,漸漸增大。女人顧不上說話了,呼呼像電扇吐著氣。

  孩子的逸出並不是像蛇似的一寸寸往外爬,而是蜷著身子,像被架在巨大的彈弓上,女人一憋氣,就像拉動鋼弦,孩子箭一般地彈射而出,前進一大段。

  現在孩子最寬的兩耳卡在產門的峽谷,猶如雞蛋要通過蛇頸。這是生產中最險惡的關口。

  女人突然覺得舒適,宮縮驟然停歇,好像風暴退去的海灘,平靜得纖塵不染。宮縮是一種強制給你的——逼害你的力量,它把你身體裡的一部分調動起來,兇狠地同你的整體對抗。子宮在這種非常時刻,是君臨一切的威王。它不聽命於任何人,只服從那個黑暗中的孩子。子宮是女人全身的叛徒,它獨往獨來,天馬行空。

  現在,不知是什麼原因,宮縮停了。

  女人立即合上眼,很安詳的樣子。在劇烈的重體力勞動之後,她累了,恬然入睡。

  「哎呀!你不能睡!你可不能睡啊!孩子卡在那裡,上不去下不來的,鼻子都壓扁了!再夾下去,你這十個月的苦就白受了!你就是咬碎了牙,也要再使把勁!聽我的話,使勁!」見多識廣的司徒大媽也慌了,拼命做出憋氣拉屎的樣子,在她遙遠的記憶裡,孩子就是這樣生出來的。

  「我累了……」女人夢吃般地說。「讓我睡一會……等我一覺醒來,就有勁了……」她的聲音輕的像優質羽絨,臉因為失血,蒼白如乳膠。

  女人無可遏制地睡去。

  「這可怎麼辦?怎麼辦呢?」男人六神無主。他的孩子——不知是男孩還是女孩,頭皮已變成青紫。眼睛緊緊地閉著,使人懷疑裡面是否包裹著眼珠。

  門開了。袁大夫走進來。

  「醫生!我的老婆!我的孩子!」老姜摟著大夫。大夫渾身精濕。「個」字工棚道路太狹,車進不來。別說是救人,就是救火,也毫無辦法。

  袁大夫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事情遠比他預計的要嚴重的多。

  所有的血液都不凝固,像桃花一樣鮮豔。男人和司徒大媽當然沒發現危險,他們大叫著:「孩子快憋死了!」

  大夫把男人拖到爐子邊,這是小屋裡距床最遠的地方。男人預感到了什麼。他說:「您甭問我是想要大人還是想要孩子,我都要!都要!」

  他的眼睛像兩塊紅煤,好像這一切都是醫生造成的。

  袁大夫平緩地說:「不是。我不是要同你說這句話。我要告訴你的是:孩子不用保,也會在的。最多不過是得場感冒,這屋子太涼了。大人卻是想保也保不住了。你心裡要有個數。」

  說完,他留下男人在屋角發呆,走到床邊。

  他開始幫助女人。「使勁!」他先給女人打針,然後開始幫助女人。

  「你別煩我好不好?我沒勁。」女人說,她對醫生又敬佩又厭惡,凡有他出現的時候,准沒好事。真想一輩子不見他,可他們總要去求他。

  「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一個孩子嗎?現在他來了。」醫生溫和地說。

  「我知道他來了。」女人輕輕地笑了起來。「她早就來了,他逃不走的,這我比你有數。」

  「但是如果你再不用勁,你就可能看不到他。」袁大夫嚴肅極了。

  「醫生!您別騙我,也別嚇我。我知道我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她多有勁!我怎麼會看不到她?醫生,雖說您挺高明,可這回您說的不對。」女人虛弱但是很頑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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