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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那麼頭呢?」男人吃了一驚。在這個家庭裡,最怕頭出什麼事。

  「頭在下。」女人指點著叫他再摸。他摸到一個西瓜似的球體。他捅了它一下,它踴躍地跳起來響應,彈性十足。

  「頭總在下面,暈不暈?」男人設身處地的著急。

  「等她長大了,你問問她。」女人難得地開玩笑。

  「多躺著。無論頭朝上還是頭朝下,她都沒事。」男人體貼地說。

  「只要胎位正,沒事。」女人胸有成竹。

  女人像一塊就要成熟的麥地,一天天由青轉黃,沉甸甸地低著頭。

  生的徵兆襲來極為突然。

  那一天正在下雨。雨大得像有一萬個女人同時死了丈夫,放聲痛哭。女人臨睡下的時候,男人摸著孩子的頭說:「你覺著怎麼樣了?」

  「沒動靜。還沒到時間。」女人很有經驗地說。

  世上沒有兩顆相同的黃豆。每一個孩子都是不一樣的。可惜女人自以為比婦產科大夫還有經驗。

  半夜,女人覺著下身很濕,好像雨水已經從街上漫上了床。她忙亮了燈,看看身下,已是一片血泊。

  她推一推丈夫。老薑像貓忽地竄起,「是不是生了?」他問。

  「這會兒有那麼一點意思了。」女人平靜地說。

  「啊!這麼多的血!」男人大驚失色。上一胎是早早送進醫院裡生的,送去的時候乾乾淨淨,回來的時候也是乾乾淨淨。醫院把男人女人間這麼重要的一件事給隔離起來了。

  「這有什麼呢?女人生孩子,原本就要流好多的血。你真是少見多怪。而是女人為了供孩子,身上的血多的不得了,要借這個時候放出去,不然要憋的難受。」女人微笑著解釋。

  看著女人寧靜的臉龐,男人安心了。一個流了這麼多的血的人,還能快活他說話,可見這血和平日的血是不一樣的。

  女人的宮縮發動起來了,頻率密如防止野狗鑽進的柵欄。女人不能微笑了,疼痛不給她喘息的機會。但她的精神很好,就是在痛苦中也是生氣勃勃的。疼痛像海浪有規律地湧動,每一次退卻都蘊藏著更兇猛的反撲。

  「到醫院去吧。」男人問。

  「可是……我們怎麼……走……呢……」疼痛像一個個刪節號,穿插在女人簡短的話中。

  城市的夜幕被雨槍射出無數的窟窿,「個」字工棚區水深沒膝,女人是斷然不能走的了。到廠裡去叫車,是唯一的法子了。只是女人這裡又離不開。

  「你先把司徒大媽叫來吧。」女人沉著地指揮。「不行我就在自家生。」她做好了最後的打算。

  男人沖出去。

  「拿好傘。你可別凍著。」女人再三叮嚀。

  傘根本就張不開,男人頂了張塑料布,淹沒在黑幕中。

  女人突然覺出孤獨。其實男人呆在身邊也沒什麼用,生孩子是女人的專利。但一個毫無用處的人呆在身邊也比沒人強。

  她覺得孩子從她的身體裡奮力往外爬。她像一層薄脆的雞蛋殼,繃住了那顆躍躍欲出的頭顱。她真想幫她一把,就拼命往下鼓氣。

  那顆圓滾滾的頭顱得了助力,像鯉魚似的猛一躍,女人聽到了響亮的撕裂聲。

  喬先竹挺奇怪:是什麼東西扯開了?這麼不結實?她吃力地撐起身子。看到鋪的褥子紅光灼釣,布毛由於粘稠血漿的滋潤,一撮撮聳立著,好像那是一幅質量很好的紅氈。

  血的洶湧澎湃多於她的想像。但是她絲毫沒有虛弱的感覺。她想這沒什麼可怕的,上回因為一直躺著,才沒看到這麼多的血。

  在腿間血泊中,她看到一縷黑如柏油的物件。在這個像筆鋒一樣柔軟的東西兩側,有火紅的溪流無聲地推著波浪。在這兩條紅蚯蚓之下,是像蒜瓣一樣翻卷的筋肉。

  這是怎麼回事?

  女人偏著頭想了想。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腦袋很沉,需要架在肩膀上才能想明白。啊!她一陣狂喜,迫不及待的孩子用頭顱把生命之門撞碎了,她急著要來看看這個世界。

  孩子!你好有勁啊!你要再加把油,沖出來就能見到天日了。

  孩子仿佛聽到了她的呼喚,拼命往前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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