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生生不已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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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真是無計可施了。這個病人很清醒,清醒的病人最可惡。你難以欺騙他們,而欺騙是醫生的常規武器之一。他把老薑叫到一旁,讓他預備車把女人送到醫院去。三輪車或是手推車都行,送到大路上,再上汽車。越快越好。醫生離了醫院,就是虎落平川。雖說病勢已萬難挽回,但醫生並不死心。醫生是一個充滿幻想的職業,一面慘淡經營,一面浮想連翩。悲觀喪氣和異想天開總是扭纏在一起。 男人走了,女人竟沒有發現。她現在除了感受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已經看到你孩子的臉了。她同你死去的孩子是一模一樣的。」百般無奈之中,醫生冷峻地宣佈。 女人怪叫一聲,像閃電劈開咽喉。她暴凸雙眼,頸子膨隆像插滿了紅藍鉛筆的筆筒。雙手反撐著床板,胸部拱橋般聳起,好像她想用手臂代替腳掌,倒扣在地上走路。「哈——哈——」她像一個日本武士似的有節奏地吐著氣,聲音類似兇猛的咒語。 司徒大媽看著孩子顯露出來的半張臉,暗自嘀咕:我看著可不像。 血雨腥風。燦爛的紅色液體像出爐的鐵水,紅而燙地傾瀉。紅氈已經飽和,低窪處聚起血的湖泊,隨著女人的用力,某處稍一傾斜,血就冒著泡,變形蟲似的伸出觸鬚,蜿蜒而下,用悶而粘的聲音敲擊著老薑家粗糙的磚地。 那個嬰孩終於誕生了。他駕著血的波濤,乘一葉紅色小舟,翩翩蒞臨這個潮濕冰冷的世界。他的最後一躍,是被滾滾熱浪射出生命之門的,猶如洪水爆發時的泥沙俱下。 嬰兒亢奮的哭聲,像一隻只玻璃杯對撞擊碎。 女人拼盡全力喊:「快抱來我看!快抱來!」 袁大夫看了嬰兒一分鐘。他用幹布把孩子緊緊裹起來,像擎著一把火炬,在女人面前晃呀晃,仿佛女人是一個原始山洞。 袁大夫判斷的不錯。女人的瞳孔已開始散大,像個模模糊糊的水桶。她用盡殘存之力,把僅餘的血脈逼到兩目之間。就像把牙膏皮裡最後的膏脂塗抹到牙刷上,非但不見少,反倒綽綽有餘。 女人的雙眼顯出的的光輝。 「你騙我。她不像我那個孩子。她像另一個人。」女人苦笑了一下,笑容像死水潭裡的波紋,蕩漾得很慢,久久地懸掛在僵硬的嘴邊。 「像!誰說不像!和你原來的孩子一模一樣!」醫生大聲地強辯。他知道女人快死了,分娩時孩子的羊水進了母親的血液,血液就永不凝固。女人的血像沙漏就要滲光了。他不想再給女人增加絲毫的痛苦。 「你知道她像誰嗎?」女人神秘地問。 「像誰呢?」醫生沒多大把握地說。他想把話題引開,但瀕死的女人固執堅定,根本不服從調遣。 「像你的丈夫吧?」醫生說。他仔細查看過嬰兒,卻沒記住長相。一般凡人認為最重要的問題,醫生們認為最不重要。 「告訴你,她像的那個人就是我。我不希望她像我,我這一輩子太苦了。」女人聲若遊絲,但很清晰。 「我好痛……痛……」女人突然把手指尖剁進褥子,血花迸散。醫生急忙用聽診器去聽,他聽到擂鼓一樣震耳的轟鳴。刹那之間,行醫多年的他以為是驚雷響了。片刻之後,永久的沉寂才使他醒悟到:剛才的巨響,是那可憐女人心臟的最後一跳。 「好痛……」是好痛苦還是好痛快?沒有人知道。女人的目光定定地凝結在雙耳鐵鍋上,好像在問:我什麼時候再用它做疙瘩湯? 別以為生命的衰竭抱著長長的尾音,嫋嫋不絕。它時常戛然而止。斬釘截鐵。在慘痛的最後斷裂之前,生命會負隅頑抗,破釜沉舟。 一切都無以挽救。 男人和一夥幫忙的人湧進來。「快去醫院啊!」他瘋狂地嚎叫。 「不必了。」醫生擺擺手。「這是一種很少見的病,一旦發生,現代的醫學是沒有辦法的。醫院是治活人的地方,不會收她了。」 「她最後說了什麼?她留了什麼話給我?你們說!你們告訴我!」男人一會兒竄到司徒大媽面前,一會又虎視眈眈地瞄著袁大夫。 「她沒說什麼……」司徒大媽不知該怎樣回答這個紅了眼的漢子。 「她去世的時候我在她近前。就我一個人。」袁大夫先解脫了司徒大媽,他知道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裡,老薑會一次次逼問不止。還老人一個安寧吧。 「她最後一句話是什麼?」老薑困獸樣猙獰。 袁大夫靜如止水地說,「喬光竹的最後一句話是要你帶好孩子,保重身體。好好過日子……」 老薑悲嚎起來:「我的妻啊……」 袁大夫忙把他們的孩子遞過去。這個極小的嬰孩用好奇的明亮的眼睛,嚴肅地注視著人們,仿佛在深思熟慮。所有在場的人都打了一個戰慄:那目光太熟悉了!這就是血鋪上的那個女人剛剛合上的眼睛裡的光輝。 袁大夫不由得讚歎那個女人彌留時的聰慧。 在呼嘯的風雨中,在輝煌的血光中,那個小小的嬰兒——一個強健完美的男孩,肆無忌憚地哭叫著,呼喚著一個新的黎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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