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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女人馬上就到四十歲了。四十的女人是不宜再生育的。危險像一隻貓。在她的頭頂上潛伏著。可女人不害怕。她說:「四十八,還結個瓜呢。誰說我不能生?我摘了環,剛兩個月就有了,就是剛結了婚的小媳婦也沒有這麼快啊!」

  老薑把所有的活都包攬了,把好東西都省給媳婦吃。

  女人發麵一樣一天天膨脹起來。女人不對人說,其實這一次和上一次大不一樣。上一回,她迷迷糊糊就當上了媽媽,這一回,要艱難的多。

  大病初愈,或者說根本就沒有愈,馬上就進入製造生命的過程。她像一棵虯蚺的老樹,還要掙扎著結果,就需竭盡全力。

  孩子長腦子了。她知道。因為她覺得自己的腦袋變成了一個空椰子殼,漿水都流到孩子那邊去了。

  孩子開始長機型記性了。因為她的心什麼也記不住,好像一塊寫滿了字的青石板,連個簡單的直道也畫不進去了。

  她的牙像被陳醋醃過。上下牙對撞的時候,就像兩塊酥皮餅磕碰,有渣子落下來。女人非常高興,雖然從此她只能吃極軟的東西。她的孩子開始長牙了。她知道牙並不是生了以後才長出來的,而是媽媽送給孩子的禮物。

  女人覺得自己像一座老房子。骨頭松了,頭髮一縷縷脫落,背也駝了,眼睛也花了,指甲凹陷得像湯匙,手腳一陣陣地抽筋……她就非常高興——這是一個多麼健壯的孩子啊!她覺得自己的身體也很懂事,知道把最好的養料毫不遲疑地供應給孩子。要是她感覺不到自身的虛弱,她就傷心了。那說明她的餘力還沒有貢獻出來。

  她的身體徹底背叛了她,她的血管和胃都只為那個發育中的孩子服務。她快活地想:這個孩子才這麼小,就這麼有本事,將來一定能做大事。

  在有月亮的夜裡,男人會打熬不住。女人堅決不許男人上身,像獅子一樣兇猛地歎道:「不行!不行!」

  「就這一次。你的身子還不算很重,我一定特別地小心。」老薑和顏悅色地說:「要不姿勢隨你選。」

  「半次也不行!那些玩藝淋到孩子頭上,會得瘌頭瘡的!」

  「你瞎說!咱們以前不是也有過的嗎?女兒不是好好的嗎!懷胎十個月。難道男人要當八個月的和尚?」老薑急了。

  「我要出個優質產品。什麼都別說了,你就丟掉幻想吧。那事是一點指望都沒有的。」

  「那我怎麼辦哪?」老薑百般無奈。

  「怎麼辦都成,就是別惹我。」女人懶懶地說。

  「那我就去找別的女人了!」老薑賭氣地說。

  「行啊!隨你的便。只是不要給錢。咱們家拉了不少帳,孩子生下後,開銷就更大了。」女人心平氣和地盤算著。

  「不給錢天下哪有那樣的好事呢?什麼都在漲,這事也不知是個什麼價了。」男人長歎了一口氣。

  「不是說有不圖錢的友誼第一的嗎?你就不能找個心靈美的了?還不得傳染病。」女人打趣。

  「嗨!越說越沒譜了。誰會看得上咱們窮工人。我不動你就是了。憋急了,我有法。」男人說著起了身。

  「你幹什麼去?」女人問。

  「用涼水衝衝。去去火。」

  人們的眼光由憐憫漸漸變得平淡了。天地間有許多大事,誰還老注意一家小人物的瑣事。偶爾議論,有人說:上回死的是個閨女,這會兒八成是個小子,因禍得福。也有人說,那麼大的歲數了,誰知能生個什麼?

  不管人們怎麼說,喬先竹的肚子像發麵似的鼓起來。她的氣色比先前好多了,顯出蠶要吐絲時的亮光,好像有綢子在她的皮膚下抖動。

  女人慵懶地躺著。不僅是因為嬌氣,從骨髓裡散發著疲憊。這種疲憊使她有一種神聖感。唯有殫精竭慮鞠躬盡瘁為某事耗過心血的人,才敢有這份神聖。

  能盡的力量她都盡完了,剩下的就是聽天由命。

  事一到了聽天由命的份上,反倒簡單。

  應該到醫院去做檢查了。女人不去。她說:「醫生有什麼用呢?真有病他治不好。況且這不是病。」

  老薑說:「上回取環還不多虧了醫生。」

  女人說:「那環原本就是他們放進去的,他們不取找誰!再說那也不叫病。」

  男人還是不放心。他想說什麼,又怕女人不愛聽,就閉嘴。

  喬先竹把男人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說:「你摸她的頭。」於是男人摸到一個水中泡著的籃球。女人的肚皮薄,是屬￿薄皮大餡的那一種。男人甚至摸到了一些凸起,他想那就是孩子的鼻子和嘴巴。他得意地告訴了女人,女人拍著他的脊樑說:「你錯了,那是屁股。屁股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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