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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她是什麼?她就是咱倆做出來的。現在她成了廢品,我們重造一個就是了。她說我們想要一個男孩,其實我想要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女孩。小甜在天上轉了一圈,就要回到我們身邊來了。」女人說著,用手去幫助男人。

  這是一場完全沒有情欲的結合。他們貼得那麼緊,像是生了鏽的鑰匙和鎖,乾燥的沒有一點汁液。

  從此這成了他們的功課。每逢女人做疙瘩湯的晚上,她就追著男人說:「睡覺!」

  老薑的功能漸漸蘇醒。有規律的瘋狂是一種運動,強身健體,活血化瘀。男人從悲痛的路燈下走遠了,憂傷的陰影淡了。

  脫離了軌道的生活,艱難地回歸著。

  突然,飯桌上消失了疙瘩湯。

  初始,男人沒理會。吃別的也很好嗎!

  晚上,當老姜英姿勃發的時候,女人冷淡地拒絕了他。「從今後,咱們互不侵犯。」女人說。

  「你哪兒不舒但了?」老薑恨自己該早些想到女人是禁不起連連折騰的。

  「沒不舒服。我哪兒都舒服,好久沒這麼舒服了。」女人背對著他。老薑又問,「那是生我氣了?」

  「別瞎猜,是我有了。你的事就算做完了。以後的活就是我的了。」女人說。

  「真的?你沒搞錯?」男人欣喜萬分。

  「那還會有錯?又不是第一胎,我有數的。」女人胸有成竹。

  她很累。事情才剛剛開始,她就累了。可是她不會把這話告訴丈夫。

  「那我們,我們該幹點什麼呢?」男人摩拳擦掌。

  「等著唄,世上什麼事都有速成的,唯有這件事不成。你也幫不了我的忙。讓我安安靜靜自己呆著比什麼都好。」

  男人摸著女人鍋底一樣凹陷的肚子說:「不知道她現在有多大了?」「蠶豆大。」女人說。

  此後女人格外嬌氣,格外珍惜自己。她懷第一胎的時候可不是這樣。那時她年輕,根本不覺得自己身上有什麼特殊變化,該上班該騎車該爬高上低一如既往。這回她靈敏得像支試電筆,每天都偵察出新感覺。有一天,她想吃香椿魚。

  香椿魚就是香椿、雞蛋做的疙瘩湯。別的都好說,可是寒冬臘月的,到哪裡去找鮮香椿呢?

  男人平日對女人是百依百順,這回說:「難。天寒地凍的。」

  女人說:「嗯!又不是我想吃。」

  男人說「誰?」

  女人說:「孩子。你可以虧待我,你不該虧侍了孩子。要說吃,我是什麼都不想吃,是那個孩子在我肚裡叫,她要吃香椿魚。」

  男人再不說什麼,滿世界地去找。鮮香椿上市的日子每年只有幾天,而且這簡直就是一味野菜。男人實在找不到,就去醬菜園買了醃香椿,回來用水拔了好幾天,給女人做了一碗黑黢黢的香椿魚。

  他緊張地等著女人的反響,女人越來越挑剔了。不過這一回她已經不想吃香椿魚了。

  女人每天的主要功課就是感受自己。她以前從不知道這是多麼美妙的一件事啊!

  受孕的那一刻,她看到卵子在自己的體內四處飄蕩。它像一朵透明的葵花或者乾脆就是兇猛的海蜇。男人的蜂群像千軍萬馬殺將過來。圓圓的卵子像海洋裡的救生圈,在洶湧波濤間起伏。唯有一隻蜜蜂鑽了進去,它甩泥巴封了洞口,和那個眼睛似的卵子作成一個蛹,在裡面慢慢地孵啊孵。一直要等十個月……

  女人的感受摻雜了微薄的科學知識。當她像床單子一樣鋪在男人的身下時,她感到了一種創造。

  女兒的臉會突然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比如刷碗後碗底剩下的那一小窪水裡,比如打碎了的暖壺內膽上……她就對她說:「你別急。我就要把你造出來了。我們就會有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孩子了。你就是我生的,造你的那套模具還在,現在把我的血肉填進去,就像把面按進月餅模子。等上十個月……啊……現在用不了十個月了,你就可以重新回來了……」

  一個有經驗的老農看到莊稼被冰雹砸了,他會痛哭流涕。可是他一會兒就不哭了。他會看看節氣,麥子不成了種玉米,玉米來不及了種小豆……總之,他不能讓那塊地閒置,否則他還算是什麼老農!

  女人有時候也會非常憂鬱,她想這不是讓小甜說中了嗎?可是她馬上又反駁自己:我不想要一個男孩,我想要一個女孩。而且這個女孩不是別人,就是小甜自己呀!

  她就心安理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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