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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可是孩子呢?孩子能和這個環一塊長大嗎?」女人問。她身上的鐵器一陣亂晃。

  「沒有孩子。孩子是和這個鐵環誓不兩立的,所以它叫避孕環。」袁大夫覺得這個女人真是愚不可教。

  「那我要孩子,不要環。」女人把自己的姿勢調整得更舒適一起,「你要是不給我取出這個環,我就不起來。」

  「就是說你堅決要去掉這個環了?」女醫生興奮起來,這是一個練手的好機會。但是要分清責任,類似文責自負。

  女人很清晰地說:「醫生,您甭害怕。這事是我自己要求的,同別人沒有關係。雖說主意最初是大夫出的,可我聽了,就是我的主張了。現在大夫改變主意了,我可沒變主意。你們想法把那個環給我取出來就是了。當醫生的既然有辦法把它送進去,就該能拿出來。受疼流血我都不怕,實在不行了還可以開刀,我一定要再生一個孩子。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們別跟我男人商量。生孩子是兩個人的事,這環可在我身上,不是在他身上,跟他沒關係。我現在也沒打麻藥,腦子清清楚楚,我說的話我負責。剩下的事你們就看著辦吧。」女人說完,合上眼睛,好像再也不打算起來。

  女醫生用目光問袁大夫。袁大夫說:「既然這樣,你就幹吧。」

  女醫生說:「你別走。」

  袁大夫說:「好。我看著。」

  女醫生把銳利的剪子探進去,找到那個環,那個環埋在肉裡,只有一小段露在外面。就像縫在一床厚棉被裡的線頭,一不留神就縮跑了。

  一切都在人體中的黑暗當中進行。精妙的感覺通過長長的金屬手柄和隔膜的乳膠手套傳達到手術者的神經。女醫生吃力地辨析著微茫的差異,確認鋒利的剪刀刃口下是一根鋼絲,而不是一條血管或是一束筋肉,她就鐺的一聲撂合了剪子。

  接著她又細心地把鐵環破成許多截,就像不嫌麻煩的家庭婦女在拆一條舊褲子。然後她用長長的鑷子把鐵蜈蚣一樣的鋼絲殘片,一段段夾出。

  每一段環都血肉模糊。護士把它們在水池裡洗乾淨,貼在潔淨的白紗布上。

  鋼弦的每一絲抽動,都給女人以獰厲的痛感。她覺得醫生不是把鋼絲取出來,而是把它們在她的肚子裡燒紅了。隨著鉗子的翻動,她感到自己的子宮變成破爛的蜂巢。

  護士終於在白紗布上寫完了那個鮮血淋淋的「0」。

  袁大夫用鉗子撥拉著鋼絲,說:「唔。很完整。」

  成功了。

  女人的頭髮像黑色剪紙貼在臉上。

  男人迎著女人,「出了什麼事?把我嚇壞了。」

  「什麼事也沒有。」女人笑了,真切快活。她臉上的肌肉由於不習慣這種分佈,突突地跳起來。

  老姜相信女人一切順利。那笑容是絕裝不出來的。

  「謝謝您。」夫婦倆對飄飄而去的袁大夫說。

  「一個月以後。」袁大夫說。

  走廊上的其它人都聽不懂這句話。

  女人安安靜靜地養了一個月。她已經能做一點輕微的工作了。男人給自己買豬腰子吃。那些叫做什麼「鞭」的補品,太貴了,吃不起。而是老薑覺得自己不至於那麼無能,主要是精神上的事。妻子活過來了,他也就恢復正常了。

  那一天終於到了。

  「行嗎?」先是男人問女人。

  「行。」女人很肯定地回答。

  「行嗎?」這一回是女人問男人。

  「行。」男人很肯定地回答。

  他們於是洗澡,把半個「個」字的小屋收拾得於乾淨淨,好像有一位貴客就要到來。然後耐心地等待晚上,其實白天也是完全可以的,但他們總覺得那不地道。

  晚飯他們吃的是疙瘩湯。為什麼要吃疙瘩湯呢?不知道。女人把水管擰得小小的,水珠滴下來,就像是千年的鐘乳石眼淚。她把疙瘩搖得勻細無比,好像一盆珍珠。

  夜深了。他們一直等到周圍所有的人家都睡著了。為什麼一定要這麼晚呢?不知道。也許是他們有些害羞。

  清冷的月光從高高的小窗流淌進來。曬在赤裸的倆人身上。女人已經豐腴了一些,骨頭與骨頭相憧的時候,不會把男人硌痛了。

  「睡覺。」女人說。她的臉上閃著新鮮帶魚的銀色光澤。

  她不會說做愛或是造愛那種很美妙的話。可是她莊嚴而神聖。

  男人勇敢地動作起來。就在他的工具像一條被激怒的蛇,由柔軟變為昂然挺立的時候,他突然在月亮的角落,看到了女兒最後的笑臉。

  他像被抽了大筋,啪地耷拉下來。「你看那月亮!」他說。

  「看什麼月亮!我要你看我!」女人熱烈地說著,嘩地把窗簾拉上。月亮就無助地被關在外面,只能把窗簾的中央照得雪亮。

  「睡覺!」女人命令著。

  男人振作起精神,竭力想表現得出色。可這是不由人的事,無可遏制地疲軟下來。

  女人索性坐起身,像稻草秸紮的假人,只有上半截,下身隱沒在黑暗中。

  「你又想女兒了是不是?」她說。

  男人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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