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生生不已 >  上一頁    下一頁


  喝完了,出了一身透汗。女人說:「這件事,你聽我的。」

  男人說:「什麼事?」

  女人把男人拉到身邊:「睡覺。」

  爐子上坐著水,火光從爐底瀉出來,與高窗灑下的月光輝映一處,金銀鑲嵌。

  男人拼命搖頭,好像他剛從水裡鑽出來。「你說什麼?」

  「睡覺。」女人堅定不移地重複。

  對於那件事,她不會用更文雅的話來說,她只會這一種說法。雖然粗鄙,但她的神情極嚴肅。

  「不不!我不行……是我不能……」男人連連退縮,直到凸起的腰肢抵到絮著蛛網的牆角。

  「你能!你怎麼不能!你是個男人,你就應該能!你想想我們的孩子你就應該能!」女人斬釘截鐵地說。

  不提女兒還好,說了,男人更癱軟不堪。

  男人說:「改日行嗎?我明天就去買豬腰子。」

  女人的牙齒閃閃發亮。人哪都能瘦,就是牙不會瘦。「不行!就今天!我等不到明天了。明天我就會死了!」

  女人被一種奇異的火焰燒灼著,光著身子在屋裡追逐著男人。男人哀求她說:「我答應睡覺。我答應睡覺還不成嗎?只是你的肚子裡還有一個環。就是我咬著牙行了那種事,你也是坐不了胎的。」

  女人安靜下來,說。」我倒忘了那個鐵圈。我們先把地耙平了,再撒種。」

  第二天他們去了醫院婦產科。主意雖說是袁大夫出的,可醫院也是鐵路警察各管一段。在醫院住過那麼長時間,知道了醫院內部的分工也是很細的,就像各種顏料絕不混淆。要是愣摻和在一塊,就是黑的了。

  「你才多大歲數啊?還沒絕經呢,你摘的什麼環?可不是兒戲,摘了立馬就能懷上。這樣的事我們見的多了,昨天我才給一個已經當了奶奶的人做了流產。你有五十了嗎?我勸你別著急。再堅持兩年,等身上徹底乾淨了,再摘不急。」婦產科醫生很健忘,她剛在病歷上寫下喬先竹的年齡,還不到四十歲。

  「我就是想懷個孩子。」女人說。

  「你?」胖胖的女醫生像根膨化雪糕,吃驚地張著肥而圓的嘴:「你這麼瘦,估計已經沒有了受孕的可能。我們剛才說的只是萬一。在德國集中營的女犯人,就是因為瘦,全懷不上孩子。說了這麼多,我還忘了問你,你的孩子呢?」也許見多識廣,談到這麼敏感的話題,女醫生依舊春風滿面。

  「她死了。」要是以往,喬先竹立刻痛哭流涕,今天她卻很寧靜。「這是她的死亡證明書。」她掏出疊得齊齊整整的一張紙。他們從未打開過它。

  「我們還需要再核實一下。」女醫生謹慎地說。

  正巧袁大夫走進來。婦產科和外科在廣義上屬￿一家。

  「她的情況我知道。你就給她操作吧。」袁大夫說。他沒有絲毫驚奇的神色,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喬先竹向袁大夫羞澀地笑笑。這一笑表示什麼意思呢?她也說不清楚。希望在遠處鬼火似的跳躍著。

  女人躺上手術臺。女醫生把閃閃發光的鉗子楔進她的身體。仿佛一堆鋼鏰撞擊的聲音在她的洞穴裡作響……一旁有個銀亮的不銹鋼器械桶,正好反射出醫生們的動作。當然很不精確,好像被水洇過的畫。由於圓弧凸起,又像哈哈鏡似的變形。醫生的臉像一粒長長的豆莢,套著乳膠手套的雙手格外地寬闊,好像白色的章魚。

  這本是一個小手術。醫生們把那個像戒指般的細鋼絲環從女人體內掏出,猶如在茶杯裡舀一粒黃豆。雪糕樣的女醫生已經用鋼鉗觸到了它,敲響了它堅硬的表面。剩下的工作就是把它拽出來。蘿蔔纓已經揪住,拔出它還是問題嗎?

  沒想到女醫生遇到了頑強的抵抗。那個鐵環長出了無數的根須,植入它棲居的子宮。

  女醫生試著加力。她把撬釘子的力量輸入到懸空操作的手臂上。但那個鐵環紋絲不動,好像已經在女人體內停留了一百年。

  胖醫生的白帽子被汗水膠在頭上,勇氣像雪糕一樣融化了。她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這個女人以前絕不是這麼瘦。她迅速萎縮的結果是把這個鋼鐵指環嵌進血肉。

  「去叫袁大夫。」女醫生小聲吩咐護士。

  老薑等在外面,焦慮不安。女人進去好長時間了,毫無音訊。他從護士急匆匆的腳步裡覺得異樣。他忍著沒問,問了人家也不會告訴他。

  他看到袁大夫走過來。他希望袁大夫能給他一個微笑,他就會安心好多。但是袁大夫看也不看他走過去,好像他是一隻痰盂。

  女醫生剛想交待病情,袁大夫說:「我明白。」

  女人被悲哀蒸發了。殘存的軀體堅硬如鐵,包裹著避孕環,如同一口保險箱。

  喬先竹從不銹鋼筒的反光中,約略知道出了點麻煩。這意外到底是什麼她不清楚。女醫生的擺弄還沒有給她造成太大的痛苦,只是覺得內裡墜脹。

  看到袁大夫,喬先竹不好意思。雖說打過許多次交道了,但她此刻姿勢不雅。只是男醫生的態度非常嚴謹,容不得你有絲毫忸怩。

  袁大夫輕柔地操作了一下,說:「是我勸你要個孩子的。現在我要勸你不要孩子了。」

  「為什麼?」女人覺得自己的脊髓被抽走了。插進她身體的形形色色的器械,隨之劇烈抖動。

  「因為那個環卡在裡面了,很不好取。」袁大夫簡略地說。他不屑給病人作更多的解釋。病人知道的太多,只會給醫生添亂。

  「要是一直取不出來,它不會隨著我的血流到骨頭裡吧?」女人有些驚慌。她不怕死,但是她討厭這種死法。

  「假如一直取不出來,它就老老實實地呆在裡面,同你相安無事,你什麼感覺也不會有。比如有人打仗時子彈留在皮肉裡,以後就變成了一個鋼鐵餡的餃子,同人和平共處。燒骨灰的時候取出來就行了。這個環比子彈可要溫和的多,你盡可以放心。別動它是最好的方法。」袁大夫破例說得比較詳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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