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送你一條紅地毯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十一


  難辦的是我媽。繼父倒好說,見我掙錢多對我比以前客氣了。我媽一聽說我要跑買賣,嚇得差點沒昏過去。我對她說,「媽!咱們窮了一輩子,你就讓我試試吧!」她連聽都不聽,說什麼也不讓我幹。我就變了個方式:「媽,您要不讓我幹,大紅可就不跟我了。」這一招還挺靈。我媽那時已見過大紅,雖說她漂亮得令人不放心,可看得出對我是真心實意的。要是我真回山上再去當養路工,別說大紅她媽不會讓姑娘嫁給我,只怕連個老婆也找不上。好說歹說,最後看在大紅的份上,才沒有拼上一死阻攔。

  要說沒人要的白滌綸怎麼能賣出去,捅穿了,也很簡單。我從雜誌上看到,服裝市場預測,春節聯歡會上,張明敏穿了一套白外衣,多麼引人注目!一首《我的中國心》唱遍了大半個中國。歌走紅了,人走紅了,白色的張明敏服必將風行。只不過當時的H市還沒有興起。西北人忌諱白色,平常沒有人用它做外衣,有一弊也必有一利,看到白色後就會分外注意。基於這種分析,我決定領導一次H市的服裝潮流。西鐵城可以領導世界鐘錶新潮流,我也試一試,結果,我成功了……

  甘平簡直是在期待著張文的故事快快講完,偉白快快睡著。她好把自己首戰報捷的好消息大聲宣告給一個一門心思想打敗甘家的狼崽子。

  在幾乎與昨晚的同一時刻,甘平和張文十分默契地又聚集在小客廳裡。甘平繪聲繪色地描述著白天的事。

  張文自始至終表現得異常冷淡。

  他一直在內心咒駡著自己。傻瓜,你從此得時時記住,他們是這個世界的寵兒,有著優越的地位,縱是一時受挫,也會輕而易舉地擺脫出來。焉知她所說的那個女廠長不曾與甘家有什麼瓜葛?焉知甘平表面拒絕而私下沒送一份厚禮?焉知她說的是否是實情,還有多少內幕不曾托出……這種人一輩子會一帆風順,你一個受盡磨難的窮小子想大包大攬地施恩於他們,你又出醜了!你永遠只是個被憐憫過的人,被人施恩的人。

  想到此處,張文覺得牙根有些癢癢。他發狠地暗裡盤算,我要繼續住下去,起碼等到那個長六塊錢的最後結果。

  十二

  「聽說醫務室的甘大夫找廠長去要工資,碰了一鼻子灰!」

  「想不到家裡那麼有錢,倒比咱們小百姓還摳!」

  流言像火一樣地蔓延著,給即將揭曉的調資方案蒙上了一層競爭性的色彩。

  偉白的估計一點兒也沒有錯,甘平給自己帶來了災難。她對自己找廠長之行並不想隱瞞,她認為這是光明正大的。人們卻只注重她去找廠長這件事本身,而完全不相信她和廠長之間的坦率與真誠。

  甘平不屑於爭辯。她相信事實是最有說眼力的。接踵而來的事實卻是嚴峻的,廠長正式通知她:鑒於干預無效,甘平仍然長不上工資。

  「你知道,我是現實中的廠長,而不是小說中的廠長。那些小說全是些浪漫主義作品,人們往往根據那些神話去理解廠長,要求廠長。而這實際上是完全做不到的。比如你的工資,我過問之後,立即報來了此類情況共有多少人。其中又有數不清的細微差別,牽一髮而動全身。給你解決了,又會有多少人要求解決此類問題,除非上面再追加百分之多少的調資指標……我沒有精力去辦這些事。你以個人的力量去克服某種制度的弊病,是十分困難的。我絕不像你想像得那樣有力。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一個廠長的苦衷。有關你的材料我都看過了,你說的是確實的,檔案裡的記錄也調過了……主要的是,你的道理說服了我。但是,在我這座廟裡,這一次是給你分不上粥了,我希望你能繼續努力工作。我們的事業並不永遠像鏡子那樣公正,但它畢竟由千千萬萬人推動著前進……」

  女廠長的眼圈是暗青色的,像時髦姑娘們塗的眼影,只是襯托出的不是女性的魅力,而是疲倦的蒼老。

  甘平失敗了。她覺得沉重而悲哀。女廠長隨後又談了她的設想,甘平拒絕了。她用自己的心血與力量,去推一扇門,不想另一扇門卻開了。但她不想進。

  找甘平看病的人驟然增多。病人們在好奇地研究女醫生,看她在一無所得之後是否還一切正常。。

  甘平克制著自己,她仍然沉穩而認真:既然她答應過,餓著肚子也會把鐘撞響。

  然而,回到家裡,她落淚了。

  「我早跟你說了,你偏不聽!」偉白像訓斥孩子一樣地對她說:「現在怎麼樣,不但你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連我也跟著倒黴!」

  甘平睜大淚水朦朧的眼睛:偉白受到了連累?

  「你就不想想,廠長會不追究你的消息從何而來?最大的嫌疑犯就是我!而我又是從哪得知的,這樣一環環追查下去,你說不糟透了嗎?」偉白焦慮地用手捶著另一隻手的掌心。「你再好好回憶一下,廠長說不要私下傳小道消息時的表情,是怎樣的?是很嚴厲呢還是一般化?說話的速度如何?是很快很連貫,還是一邊思考一連說的?停頓多長?有沒有做什麼手勢?眼神……」

  甘平惶恐地望著偉白。本來廠長和她談話時的情景,清晰而完整,現在卻因多次的複製、定格、正負向快速倒帶,而變得無法辨析了。她似乎很嚴厲又似乎很一般,似乎很連貫又似乎有停頓……眼神……對了,唯有廠長的眼睛她不會忘記:很銳利很明亮,滿含著理解與信任……

  只是這一點,偉白會相信嗎?還是不說了吧。甘平為維護自己的尊嚴,卻失去了更多的尊嚴,她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消消氣,不順心的事,人人都會碰到。咬咬牙,就對付過去了。我給你們講講我倒黴的事,願意聽聽嗎?」張文不知什麼時候走進了本屬￿他「長輩」的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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