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送你一條紅地毯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十


  時間只剩下三分鐘了。甘平的話已經說完,她悄無聲息地拈起一把豎刀,削了一支有著優雅坡度的紅鉛筆,輕輕地放在桌上,算是自己的謝意。現在,她可以走了。無論事情是什麼結果,她的心已經安寧了。

  「如果一切屬實的活,」廠長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我將運用廠長的職權,予以干預。」

  這最後一句話,她說的格外輕,甘平卻感到了它非同尋常的分量。

  「但是,事情總可能有兩種結果。即使調不上工資,希望你不喝粥也撞鐘,而且還要撞得更好。」廠長結束了她的談話。客商在秘書的陪同下,已經出現在門口。

  整整一天,甘平都處於一種無名的興奮之中。廠長並不像偉白說的那樣嚴厲和不近人情,她得到了比期望更多的東西。

  晚上,張文又接著講他的經歷,甘平也用一種寬容的態度聽下去——

  所謂跳樓貨,是上千米純白滌綸,白得像冰和雪的混合物,瑩白閃亮。進的時候想價錢很便宜,顏色也很漂亮,就買了不少。誰想到西北風沙大,白色太不禁髒,除了醫院和飯館以外,沒有人愛穿這個顏色。可那時,哪有用白滌綸做工作服的。貨一壓,上萬元資金無法周轉,等於一分錢也沒有。這對寡婦母女開的小店是筆沉重的負擔,難怪要跳樓了。

  我一聲沒吭轉身走了。我也沒辦法。但我開始琢磨這件事。正在這時。我繼父的父親,也就是我名義上的爺爺死了。按繼父家鄉的風俗,須得長孫回去扶靈。我於是跟著繼父回到江南。這是我第一次進玉門關。一路上長了不少見識。喪事辦完,我對繼父說要獨自去上海看看,繼父一分錢沒給,總算是答應了。

  看了上海人的穿戴,一個主意就想了出來。我在南京路上買了一種很便宜的面料,卻進了家很有名氣的西服店。老裁縫一邊量尺寸,一邊嘮嘮叨叨:「你身材蠻好的,這樣便宜的料,要的式樣又不古怪,到外面去買現成的好了。在我這裡做,手工貴得很呀,想想好,莫後悔的。」我說:「不後悔。手工費該多少我給多少。只是衣服只要裁好,不必縫上。」老裁縫眼睛瞪得雞蛋大,嘴裡可沒吱聲,大概認定我的神經出了毛病了。幾天後,我取回半成品,順便向他請教白色西服上釘什麼樣的扣子好。「乳白色,有凹凸的那種。」說完又開始不停打量我。我謝過他,買了扣子,回到H市。

  「把你積壓的白滌綸賒給我夠做兩套衣服的料。」我對大紅媽說。

  別看那東西放在那兒一文不抵,聽說我要賒帳,差點沒把我吃了:「看不出來,你倒算計起我來了!到時候積壓的貨賣不出去,你先混了兩身衣服溜了,我找誰要帳去?告訴你,本店概不賒欠!」

  對付這種老闆娘,你有什麼辦法。我不上班就沒有工資,家裡那個樣,我哪能再向媽媽伸手。這次去上海買衣料付手工費,都是借的錢。兩身白滌綸雖不算貴,可我真沒轍了。

  「我借給你。」

  說著有人遞過錢來。我一看,是大紅。當時也顧不得說別的,就把錢交給大紅媽,我這未來的丈母娘還真收下了。從櫃檯裡拿出來的錢,轉了一個圈,又塞回櫃檯裡,我這才算拿到布料。我把它從中一撕兩半,把其中一份放在櫃檯上,對大紅媽說:「請你找個女的,長相可以不論,身材得好。用這料子找最好的裁縫做一套西服,天天穿上在人多的地方走動。手工費算我的,記在我帳上。你要是覺著不保險,就讓你女兒再借我點。一個男子漢,我將來就是砸鍋賣鐵,也賴不了這筆帳。這是和白西服配套的扣子,叫她釘好,三天后,咱們人多的地方見。」說完,我挾上我那一半料子,找著裁縫,比著上海帶回來的樣子,精工細做了一套西服。

  三天后一大早,我就到了市中心。沒想到,有人比我到的還早。滿街的赤橙黃綠中,她那一身筆挺的白西裝,別提有多瀟灑顯眼了。「大概是個華僑,你瞧那衣服有多派!」「若要俏,需帶三分風流孝,想不到純白的衣服這麼風頭!」人們議論紛紛,不知是說她還是說我,反正我的模特戰術成功了。走近一看,那女的原來是大紅。

  「真不錯啊!想不到是你親自來了。薑還是老的辣,用了我的錢,給自己女兒做了套衣服不說,連雇人當模特的錢也一塊兒省了。」不知怎麼,見是她來我挺高興。

  她的臉一下變得比衣服還白。我一看,趕快說:「咱們分開行動。你往東,我往西。」我管不住自己這張嘴,生怕又冒出什麼話傷了她的心,乾脆兵分兩路吧。

  一路上,不斷有人問衣服是哪買的,我都把他們打發到大紅她們家的店裡去了。一會工夫,大紅找我來了,說有幾個年輕小夥子老跟在她後面不遠不近地瞧。她有點兒害怕。我聽出了她的意思,就說:「你要是不怕我影響了你的光輝形象,咱們就聯合行動。」她聽完只說了一句:「你別冤枉我媽。是我自己要求的。」這一回,我可再沒敢說什麼不中聽的話。

  我跟她一塊走,中間隔得老遠。可我馬上覺得靠近她這半邊發熱,離她遠的那半邊身子發冷,連自己都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街上轉得差不多了,我們倆商量好晚上去電影院。

  不管買的是哪一排的票,我們都跟人換到第一排去坐。看電影第一排可不是什麼好座,所以一換就成功。早早進去,單等開演的鈴一響,四周燈光漸漸暗下去,電影機把明亮的光束打到銀幕上,我和大紅就站起身來、肩並肩地緩緩地沿著逐漸上斜的南道往外走。不是我吹牛,只聽唰的一聲,全場上千雙目光就都集中到我和大紅身上,到處是嘖嘖的驚歎之聲。當時正上演一部很賣座的影片,天天爆滿,我們每晚花一毛五買張票,進去展覽一回白西服。到了第七天,大紅媽一邊抱怨量布量得胳膊酸腕子疼,一邊喜滋滋地告訴我們,白滌綸已全部售出,連我們倆身上穿的這兩套,她都給賣出去了。定了貨的人明天一大早來拿,要我們趕緊脫下洗淨熨平。價錢裡加了手工費不說,因是在上海定的樣子,連扣子都是正宗的上海貨還特別加收了錢……我聽著沒表態,只覺得全身比拉駱駝耙了一天搓板路還累,這畢竟是我辦成功的第一件事。大紅拉著我,又要去電影院,她媽愣了:「料子都賣完了,還去幹什麼?」「去看電影!」大紅沒好氣地說,「我們到現在,連電影是什麼意思的,還不知道呢。衣服也不能賣,我還得留紀念呢………」「什麼紀念?」一向精明的大紅媽糊塗了,我卻明白了。

  就這樣,我正式辭去了養路段的工作,進了大紅家的店當夥計。山上的弟兄們捨不得我,叫我啥時候混不下去了,再回他們那兒。我答應了。心裡想的是:等將來我自己開了店,有了錢,我先買一輛車,送給山上的道班。就是車到山前必有路的那種豐田車,養路工再有了病,也就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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