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送你一條紅地毯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十二


  甘平透過淚眼,看到張文那頭亂鋼絲似的頭髮,越發顯得刺長,越發透著一股好鬥好戰的幹勁。也許是自己的哭泣又長了這小子的精神。甘平對這棟公寓樓太薄的牆壁頓生萬分惱火。

  張文的臉上十分和善地笑了一下,坐在寫字臺的一個角上逕自說起來。

  你們權當聽著解悶吧。自從我進了大紅家的商店,買賣就一天天興旺起來,店要好,全憑貨。當然態度要好,像大紅去站櫃臺之類,但那是皮毛,真正的實力在你經營的獨家貨色上。西北本地出的大路貨,國營商場敞開供應,我比不了,全靠從內地販去的時新物品才能賺錢。我得主持店裡的事,不可能一年到頭在外採購,得經常用別人代辦。最方便的當然是利用國營商店派出的採購員了。他跑外或駐外給公家辦貨時,順便把我的貨也購來了。當然他們不是白乾,貨發來後他們要提成,每個人我都請客送了禮,還有紅包。他們一般都是行家,外頭人熟,只要真心幫忙,我並不吃虧。他們賺,我也賺,比他們賺得更多。要求只一條:凡給公家已採購的,我就不要了。也就是說,給我的貨,必須是H市國營商場裡看不見的。

  有一次,從上海發來一批「特體背心」。我想:哥們兒行啊!夏天馬上就到,時令正對,國營商店裡的背心,都是標準尺碼,這算得上是俏貨。拆包一看,我傻了眼:件件又短又肥,胸圍比身長還大。更損的是數量大多,上萬件,H市哪有這麼多大胖子!我一腦門子是火。帳可以以後算,貨可得快出手,過了夏,就更不好賣了。我和大紅一合計:高價出售。

  為什麼要賣高價?人們對於未曾買過的新鮮物品,無從比較,一般是從價格上來判斷它的好壞的。本來就沒見過,價錢又低,誰還信得過?所以,某些東西,高價反而比低價好賣。廣告貼出的第二天,全城的胖大叔胖大嫂就像趕集似地全來了。偶爾進來個苗條的姑娘或小夥子,家裡也必有心寬體胖的父母。加上大紅嘴甜,跟他們說:背心誰不需要哇,又不跟外衣似的,今兒一個新款式,明兒一個流行色;再說一個也不夠穿哪!這貨不好進,連上海本地都不好買;今年算趕上了,明年後年誰知還有沒有啊……好,胖子們還真不吝,三個五個地往回買,也不在乎價錢高,自個也挺會解釋:貴是貴點,可這東西面寬,費料呢!

  這樣高價賣了一陣子之後,大背心終於無人問津了。H市特體背心市場已經飽和,別說今年賣不動,就是明後年也難得再有銷路了。數量還大約有一半。怎麼辦?大紅說削價處理,我說,這背心我就是燒了,也不能賤賣。為什麼?前兩天賣高價,現在貨還是那貨,就成了處理品,咱們店的信譽何在?以後就是真賣什麼搶手貨,只怕人們也得等一等看一看再買了。胖大叔胖大嫂們已經儲備了足夠的大背心,你再削價,他們也買不了幾件,反倒會後悔幾天前買的太貴了,那些孝心的姑娘兒子們也得受埋怨。所以,萬不可賤價甩賣。

  話是這樣說,五千件背心總不能讓它爛在庫裡吧,大紅急得去問她媽,我那丈母娘此刻早已無法適應多變的行情。她會的那套把紅糖水往黑木耳上澆,又好看又充分量;把紅薯油熬出來對到香油裡賣的把戲,哪裡還能用?乾瞪眼想不出轍,我乾脆不用她管,讓她安心打麻將去吧。

  想來想去,我有主意了。我買了些鬆緊帶,找了一撥會蹬縫紉機的家庭婦女,也不要求技術怎麼高,湊合著能走直趟的就行。然後,讓她們把每件大背心改制成一件小背心和一條小褲權,裝進印有上海商標的塑料袋封好。然後連夜寫了廣告貼出去:獨生寶寶們的好消息!本店新到上海產精製兩件套,質量上乘,做工考究,數量有限,欲購從速!第二天,年輕的父母們又一窩蜂地趕來。兩件套的美觀程度令他們失望,但還是實用的,價錢上我又定得低。雖說不滿意,多半還是挾著一套離開了。過六一節,我又給托兒所幼兒園捐贈了一部分。就這樣,大背心總算處理完了。

  核算帳了。除去本錢、運費、小背心的加工費、鬆緊帶錢以外,我不但沒賠,還賺了一些。雖說賺了錢,我心裡還窩著火。在大背心上,我被上海的採購員涮了!他肯定又受了廠家的好處,把別人都不要的次品推銷給我,並且大大超過了我的承受能力。他回H市以後,我給他送了最後一次禮:十件未經改制的大背心。我對他說:「你留著慢慢穿吧!也好別忘了咱們這段交情!」其實,他是個又矮又瘦的小老頭,穿我的兒童兩件套倒合適。

  是的,我常給各種各樣的人送禮,我沒有旁的東西,只有錢,我就用錢去換我所需要的東西。遇河搭橋,逢凶化吉,都靠錢,錢還真不負我。不過,有時我也很氣憤,當我和他們舉杯換盞的時候,想的卻是掄起桌上放著的酒瓶,照他們的腦袋砸下去!就拿我前面說的那個採購員,他拿著公家的俸祿,又給個體戶搞長途販運,拿著國家壓我們,又用我們坑國家,簡直是吃裡扒外的奸細!總有一天,我得離了這夥吃兩家飯的小人,建立起我自己的、靈敏得像蜘蛛網一樣的進貨渠道!

  張文講完了自己的倒黴史。

  甘平望著他,心想這算什麼倒黴?不是最終也沒賠錢嗎?

  「姨媽,別傷心了。不就是一級嗎?長不上,以後再說。我們雖說掙得多。可哪有你們的飯碗牢靠。」大紅也走進屋來溫柔地給甘平寬著心。

  張文卻突然面對甘平,問了一個誰都想不到的問題:「你父親一個月掙多少錢?」

  你父親?!甘平半天才明白過來,張文也不再稱甘振遠為姥爺了。

  父親一個月掙多少錢?她覺得這是一個十分生疏的字眼。父親那一輩的功勳是不能用錢來計算的。她從小到大這麼多年,問父親級別者有,問父親職務者有,問父親哪年參加革命哪年參軍者有,惟獨還從未有人問過她錢。她鄙視地看著張文,這個商人,把世上所有的事物都簡化為錢,他只用這一把尺子衡量人的價值。幸好儘管物價不斷上漲,貨幣相對貶值,父親的收入仍然是可觀的。

  「每月三百五十元。」

  說完之後,甘平覺得臉熱。這數字是有水分的,她把幹休所發放的勤務費、車馬費等都加進去了。對於有關父親的一切、她從來都是引以為自豪的,今天卻無端地氣餒。她希望父親的形象更高大些。

  張文的表情毫無變化,他打開提包,用大家已經見慣了的姿勢,抽出一遝人民幣,放在茶几上,淡淡地說:「這是三百五十元。如果你們答應在京為我採購貨物,並隨時提供商品信息,我每月將按照這個數目,發給你們傭金。」

  偉白身下的沙發座簧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主人陡然間超重了。

  這是一個多麼精明的買賣人。偉白想:他給了我們一個期望中的最大值。好像討價還價,他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摸到了底,馬上豪爽地定了一個最高價格,使你除了接受,不可能有第二種選擇,你甘平難道敢掙一個比你父親還多的工錢嗎?

  三百五十元放在茶几上。茶色玻璃面的反射,使它的厚度增加了一倍,更顯得洋洋大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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