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送你一條紅地毯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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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登往廠長辦公室的臺階,像一排排光潔的牙齒,噬咬著甘平的雙腿。她的膝蓋像嚼得恰到好處的泡泡糖,又粘又軟。 她還是來了。她不能容忍張文那幾句話中惡毒的果肉,卻接受了那個堅硬的內核:找個最大的官幹幹!可是,真到了刀兵相見的時候,她像做了賊似的心虛。陽光使夜晚那些振振有詞的理由,褪色得只剩下一個「錢」字。為了錢去自己遊說,真叫人為難呢。可自己不說,誰為你主持公道?連偉白都不理解。別的人將怎樣看她?廠長會不會容她將話說完呢?如果廠長將她轟出來,那……她不敢想下去了。 臺階,終於走完了。她先推開廠長秘書的門。 一見甘平,秘書迎上來:「吃了您的藥,我的病好……」 「今天不談病吧。我要找廠長。」甘平鼓足勇氣說出來意。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微有點抖。但一經說出,就像打響了第一槍,她已經沒有了退路,反倒沉著起來。 「廠長病了?我怎麼不知道?」秘書大驚失色。 「不是廠長病了。而是我要找廠長。」 「噢,是這樣的。廠長嗎,工作很忙,今天上午的時間,都安排得滿滿的。這是時間表,你呢,可以看一看……」秘書立刻習慣地打起了官腔。突然,他的眉心搐動了一下,他那沒痊癒的病根不客氣地提醒了他。他熱情起來,又不顯突兀地問道:「不過,事情很重要嗎?」 「對我來講,它十分重要。」甘平有分寸地強調著。 「那好吧!看在您的面子上,我就斗膽犯一回欺君之罪。廠長約了個客商來洽談業務,人已經到了。我想辦法拖住他,給你爭取十五分鐘的時間。記住!」 甘平已經徑直走進了廠長室。緊迫感真是個好東西,它徹底根除了甘平的猶疑和怯儒,使她義無返顧地開始了這輪艱難的對話。 女廠長穿著一套土豆皮色有很多兜的工作服,背對著門憑窗站著,正在眺望她的廠區。她很瘦,衣服橫豎都聚著不少褶痕,加上式樣像外國的軍服,一眼看去,她有些像個空投下來的女特務或是巴勒斯坦的難民。聽到門響,她回過頭來。那種從她背影所得到的落魄甚至委瑣的感覺,頓然間消失了。在鷹翅一樣的黑眉毛下,是兩道很亮很銳利的目光,含威不露,帶著一般女性所沒有的肅殺之氣。她的臉上浮著一種適度的淺淡笑意。見來人是甘平,那種為客商預備的純禮節性的表情隱去了。 這瞬息之間的變化,激怒了甘平。她大踏步地走過去,騰地拉開她對面的彈簧軟椅,毫不客氣地坐了下去。 「你好像是位大夫?身上藥味很重。」廠長有些懶散地說。一邊審慎地打量著甘平,一邊用餘光注意著門口,似乎預備客商一進來就把甘平打發走。 時間是寶貴的。必須單刀直入,一語中的。甘平直截了當地說道:「我找您,是為了談我的工資問題。」 廠長的臉色立即變得很難看:「如果你是為這個問題而來,那你可以走了。我已經在全廠大會上宣佈過,凡是來談工資的,我一律不接待。你的問題請去找具體業務部門。」 「您的規定,全廠無人不曉。在這種情況下,我既然來了,就不會輕易走出去。正是因為主管業務部門的不公正,我才來要求您主持公道:「甘平強硬地說。 「噢?」廠長略為有點驚異,一個外表文靜的女醫生,竟這樣鋒芒畢露。她不禁露出感興趣的神色:「那你有什麼要求呢?」 「我的要求很簡單。一句話——吃大鍋飯。」 女廠長鷹翅似的眉毛飛揚起來:「在這間屋子裡,我接待過數以百計的工人和幹部,都是異曰同聲要求打破大鍋飯的。說你這個話的,我還是頭一次見到。講講你的道理吧。」 「道理當然有了。只是講起來大浪費您的時間,我打個比方吧。假如您這個廠是座廟……」 「怎麼能是廟!」廠長嗔怪地說。 甘平有些囁嚅:這個比喻也是有點不倫不類。 見她尷尬,廠長反倒開心地笑了:「要是也只能是座尼姑庵嘛!」 甘平也輕鬆地笑了起來,一看表,不好!時間已經過了一半,她還沒切入正題呢,趕緊一口氣說下去:「就說是尼姑庵吧,住持或者方丈分粥時,每人一勺,輪到我了,偏一口也不給。我跑去問,告訴我是因為我碗裡的粥,比別人原本就多些,這次就不給添了。我說,這碗裡的僧食乃是別處化緣所得,與你這座廟可是沒什麼關係,套用一句時髦話,這也是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了。所以,作為沒有分上一口粥的我,要求吃大鍋飯。如果分粥不是人人有份,而是真的拉開檔次,按勞分配,那麼,就請廠長考察一下我的工作實績。我是勞得不夠,還是勞得不好呢?因為捫心自問,鐘還是敲得響的。如若這也做不到,就請廠長在公開場合宣佈此次調資是屬困難補助性質,不視好壞,只論多少,目的是填平補齊,削去虎頭山,造一塊大寨田,那我以後絕不會再來麻煩您。如果上面說的都不確,那就是我本人另有自己也不知道的劣績,也請組織上私下裡找我談談,看我夠不夠進公安局的資格。縱是做鬼也心裡明白。幾個方案,請廠長給個答覆,之後我轉身就走,永不打擾!」 「做為一個醫生,嘴不應該這麼厲害。」女廠長皺著眉說,「我也不是街上的修鞋攤,不能立等可取,我還得再聽聽另一面之辭。你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了,此次以你工資基數較高為理由,未給你調級,你有意見。是這樣的吧?」 「是的。」同剛才的慷慨激昂相比,甘平此時卻像泄了氣的皮球。如鯁在喉,不得不吐。吐過之後,反倒像散了架似的心虛。 「有件事我想問你。當然嘍,你也可以不回答。長工資的名單目前還在保密階段,你是怎麼知道的?」 偉白看來要被她出賣了。甘平有點後怕。但事已至此,她不可能說別的:「這個,無可奉告。」 「好吧,你可以保守秘密。但私下裡傳遞這種信息是不正常的。這是我要對你說的第一點。其二,我想知道你的消息是否準確。」 「絕對可靠,明擺著的事,如果它是假的,證明此次調資有我,我還有什麼必要來找您呢?」 「關於這件事的可靠程度和你個人的一些情況,我會加以核實。」廠長扶起粗鈍得幾乎看不見尖的紅鉛筆,在畫滿字跡的檯曆上又做了一個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記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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