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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扣扣的眼睛真像一對又黑又亮的扣子。他趴在沙發上:「講啊,快講啊!」

  張文卻沉吟起來。我的童年,這孩子能懂嗎?

  彈球。在平坦的土地上,刨出五個淺淺的圓坑。排列的方式像一個大大的「回」字,四角各一個,中間還有一個坑。彈的時候按著順序依次進坑,最後進中央那個坑。那個坑有個名字,叫「皇帝坑」。進了這個坑,球還是那個球。身份就不一樣了,變成了「皇帝」。這個坑賦予這個球生殺予奪之權,它可以任意去碰撞其它的球。一碰之後,是「警告」,它告誡對手已經遇到了極大的危險,二碰之下,是「鎖住」,對方的球從此被禁閉在此,只有被動挨打的份兒,連逃跑的自由都沒有了。第三碰,稱為「滅絕」,相當於槍斃,從此被皇帝奪去了生命。

  球有很多種。那種清亮得像早晨的露珠一樣的透明球,叫作「烏燈」。中間嵌著一塊菱形彩色玻璃的,叫作「花心」,無論從哪個方向看去,它都像一片花瓣。最珍貴的要算「白瓷」,奶白色,毫無光澤,像一顆大的死魚眼睛。但極堅硬,稍有點澀,這更提高了它彈射時的爆發力和準確性。

  但是,我沒有球。雖然一個球只要幾分錢。家裡弟妹多,實在太窮了。

  有一天,我終於有了自己的球。它通紅通紅,滾圓滾圓,像是一輪太陽。我揣著它走進彈球的圈子。

  「玩真的,還是玩假的?」孩子們問我。

  所謂「假的」,就是玩歸玩,輸歸輸,玩完了各自拿著自己的球回家,是一種和平的方式。而「真的」,則帶有戰爭的性質,輸了之後,被「滅絕」的球,就得歸「皇帝」了。

  「玩真的。」我堅決地說。

  於是各自拿出自己的球。我把太陽托在手裡。

  「不跟他玩!他的球是泥捏的!」孩子們一塊哄叫起來。

  我的球是泥捏的。紅色的膠泥,淤在深深的冰河之下那種,粘得能拉出絲來。我把它們搓成球,在裡面化進了我的唾沫,眼淚,甚至幾滴鮮血。不是有意的,我的手恰好被河底的礪石紮破了。現在,它像上了釉一樣,發出血紅的光。

  「為什麼不和我玩?這不是球嗎?」我惡狠狠地說,高擎著我的太陽。

  不知是我的態度生了效,還是它的確應該算一粒真正的球,他們同意和我玩了。但事先約定,如果他們輸了,就將彈球給我;如果我輸了,需另找一個正規的球賠給他們。

  我慨然簽訂了這個不平等條約。用這顆溶進我血淚的球,我會贏!一定會贏!

  那天,也許有什麼鬼怪附在我的球上。我彈得准極了。一坑、二坑、三坑……像有一條看不見的絲線扯著我的球,它不但長著眼睛而且長了腿,從一個坑毫不猶豫地跳進另一個坑,所向披靡。終於,它越過了龍門,成為「皇帝」,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

  在距離它不遠的地方,有一粒黑色的「花心」,它也剛剛跳過龍門。為了和我的太陽相區別,我把它稱為「皇后」。

  現在,輪到我開打了。我把泥球放在手裡。因為不停地磨擦地面,它已經有些發燙。我朝它呵了口氣,用眼睛瞄準了皇后。

  世界消失了。我眼前只有這粒花心。它的心臟是一條很細很彎的黑弧,像一瓣黑色的月牙。

  我屏住氣,用右手食指半節和已經彈得麻木了的拇指蓋,將泥球像子彈一樣迅猛地彈射出去。

  中了!又一下,又中了!只剩下最後一擊了,片刻之後,黑色的月亮就是我的了!

  泥球變得像灼熱的火球,在我手中微微顫抖,好像自己就要飛出去。我把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條極窄的縫,透進的光線剛夠照亮太陽和月亮,然後一閉眼,將球送了出去。

  「啊!」孩子們驚叫出了聲。

  我睜開眼,尋找著我百戰百勝的皇帝和它的戰利品。

  我終於看到了它。

  它碎成七八瓣,噴濺而出的紅色粉未,沾滿在黑色的月亮上,像是斑斑血跡。地上,有一粒萎黃的蒼耳,那是我嵌進泥球的花心,那是我太陽的心臟!

  按照慣例,皇帝與皇帝交戰,三擊之後,要測距離。如果相隔不足兩柞,首先發動進攻的一方即自取」滅絕」。現在,我的太陽已肝腦塗地,任何測量都沒有意義了。

  黑色的皇后驕傲地立在那裡,我必須賠給它的執有者一粒真正的彈球。

  我跟著賣彈球的老頭,雖然兜裡沒有一分錢。兼收破爛的老頭看我跟著他轉了一個地方又一個地方,就說:「拿東西換也行,有牙膏皮嗎?」沒有,我們家從不刷牙。「有舊衣服也行。」沒有,我穿的已是媽媽用舊衣改的,弟妹們還要揀我的剩。「舊鞋呢?」剛問完,他不吱聲了,看見我打著赤腳。

  但是帳必須還。我要信守自己的諾言。於是,我從家裡偷了一毛錢……

  這些,難道都能講給扣扣嗎?他的眼睛,還不曾見過這世界上的醜惡與貧窮,但願他永遠不要見到吧!

  扣扣還是一個勁地纏他。張文把兜裡的那顆黑彈球送給了他。

  「像一根黑眉毛。」扣扣小小的手,托著那顆球,仔細端詳著。

  同一粒花心,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得到的印象並不一樣。

  已經很晚了,甘振遠夫婦還沒回來。張文給扣扣講了一個又一個故事,扣扣還是聽不夠。

  突然,從樓外傳來一陣唰唰的響聲,好像有人在撥動樹葉。

  「有賊嗎?」張文警覺地站起身來。扣扣在嘴唇上豎起一個手指,示意他別出聲。

  唰唰之聲越發清晰了。緊接著,傳來陶器蓋碰撞的悶啞聲,然後是片刻的寂靜。聲音又複響起,初起舒緩,瞬間急速起來,又漸漸細弱下去。

  「告訴你,這就是那個秘密。」扣扣神色莊重地說。

  「這是什麼聲音?」張文著實琢磨不出。

  「是姥爺在尿尿呢!」

  啊?!張文目瞪口呆。

  扣扣笑話他的大驚小怪:「不尿尿,哪裡來的肥料?菜能長得那麼好嗎?告訴你,姥爺的尿罐就在絲瓜架後面,他每天晚上都去。這件事,就我一個人知道……」

  張文癱了。他的一切如意算盤,未曾謀面,就叫老頭子這一泡尿給燒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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