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送你一條紅地毯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二


  八

  早餐豐盛極了。

  菜肴都是昨天預備下的,因為主人看戲,將接風的晚餐變成了早宴。

  大家卻遲遲動不了筷子。一大早,偉白就把他和甘平這次回娘家的禮物——一份最新發出的中央文件,送給了甘振遠。休幹們級別雖高,看到文件的速度,有時還趕不上偉白這種近水樓臺。甘振遠如獲至寶,老花眼鏡加放大鏡,趴在寫字臺上看個沒完。

  扣扣餓得熬不住,吃了點蛋糕,跑出去玩了。

  大家枯坐著。

  甘平的母親,透過二十多年時空的界限,打量著張文。

  她已經從女兒處得知了張文的近況,但她仍以一種欣賞的態度注視著張文和大紅。這顆她二十多年前隨手播下的善果,如今已如此昌盛!一個多麼強壯的小夥子,還帶著一個多麼漂亮的姑娘,她能感覺到從他們身上散發出的那種蓬蓬勃勃帶著野性的朝氣,不禁又有些惋惜地同自己的兒女做著比較:平平太清高,偉白太順從……她生出一絲妒意,假如沒有父母的蔭護,和張文他們相比,偉白和平平是要吃虧的!

  張文也掩飾不住自己探究的目光。這就是他在腦海中曾千百次想像過的恩人加仇人。她不像媽媽描繪過的那樣年輕和美好,而是一個帶著老態的婦人了。但她自有她不可一世的尊嚴。她的額頭光潔而明亮,全沒有自己母親那種日日夜夜為生活操勞而生出的細小破碎的皺紋,也不像日下渲染的那種女強人,眉宇間聚著原本屬￿男人們的縱形紋理。尤其是她那種毫不做作的對人賞賜般的關懷,使人不由得生出卑微。張文清醒地意識到了對手的強大,不論自己多麼有錢,倘母親同來,她仍舊會匍伏在這婦人的腳下。

  甘平的媽媽決定幫助女兒女婿。她可以想見這樣一隻擁有令人驚愕財富的狼,給正統家教而出的孩子精神上物質上多麼深重的壓抑。甘振遠不許她給子女金錢,怕他們變「修」變懶,她時而偷著接濟他們一下,女兒多半拒絕。就是收下,也不過是杯水車薪,管不了多大事。她知道甘振遠的心事,他願在身後拿出一筆相當數目的黨費,最後要一次強。錢是老頭子自己掙來的,她不想拗他的意。但她的兒女完全不必被金錢所壓倒。她的雙手幾乎從未進行過赤裸棵的金錢交易,她的一生,不是依然富足而輕鬆嗎?二花母子得以從那樣的劣境中解脫出來,她從未花費過哪怕是一分錢的硬幣,甚至連念頭都不曾轉過。無論張文將來有多少財產,他都無力改變這段歷史。世界上有比金錢更為強大的東西!

  想到這裡,她以長輩人的和藹與慈祥問道:「你媽媽好嗎?」

  預料中的憶舊開始了。張文在心中冷笑著。他收起臉上謙恭的神情,變得陰騖而冷酷。從現在開始,他要為母親二十多年無望的冤屈,為他自己悲慘的童年,甚至為與他有仇的繼父——復仇!

  你們聽過人肉抽打人肉的聲音嗎?乾癟得像紙一樣的顏面,堅硬得像挫一樣的掌指,接觸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像兩條鬆緊不同的布帶,抽打著,擰絞著,發出一陣陣忽而暗啞忽而尖銳的呼哨。

  這是我的繼父在打我的母親。這聲音,是我童年永不更換的催眠曲。牆上掛著繼父的獎狀。我真不明白,一個在外面備受稱讚的男人,怎麼能如此虐待我可憐的媽媽。

  而在每一次慘重的毆打之後,媽媽都變得格外平和,甚至有一種解脫了的安寧,好像皮肉上慘烈的疼痛倒是她所需求的。

  終於,我明白了。

  我至今感謝我一生唯一的一次偷盜。它使我一夜之間長大成人。我從家裡偷了一毛錢。正拿的時候,被媽媽看見了,她含著淚閉上了眼睛。我用這錢買了彈球,還給小朋友。當時父親還在部隊,錚的錢並不算少,但給媽媽的錢極少,而且每一分錢的開銷他都要知道。他舉著拳頭盤問媽媽,媽媽一口咬定是她丟了。我承認了自己犯下的罪惡,求他饒了媽媽。

  他毫不理睬,照舊極其殘暴地打了媽媽一頓,然後朝我揮起已經紅得像火炭似的巴掌:「還有你!小兔崽子,要是沒有你,我怎麼會到這個鬼地方,落到這種地步!」

  「不許你……打文文……」媽媽的頭,已經漲大到我陌生的地步,眼睛也被封住看不見了,但她仍然張開雙臂,護著我。繼父雖然常常對媽媽逞兇,卻很少碰我。也許在他最後保存的良知裡,知道我是無辜的。這一次的反常,我後來才知道,他因為作風問題,被從部隊清除出去,還受了十分嚴厲的處分。

  媽媽這種極輕微的反抗,激得繼父左右開弓,像抽一個懸掛在半空中的乒乓球一樣,毒打媽媽。媽媽木然地站著,沒有眼淚,也沒有痛苦,像一座沒有生命的蠟像。

  「我告訴親媽去……」這是媽媽實在捱不住時,所說出的唯一一句話。

  「告去!告去!」繼父歇斯底里地怪笑著,「你算什麼東西?她把你這個沒人要的貨塞到我這裡,早把你忘光了!她設下計謀坑我,找她報仇我沒這個膽量,我可以打你……」一陣挾風的掌聲又呼呼而下。

  「你胡說!這是我姥姥剛給我媽寄來的照片。」我像拿著一道救我母子脫苦海的護身符。

  「文文,給我!」媽媽急得直叫。

  然而已經晚了。繼父倒真被震懾了一下,他把相片奪過去,仔細端詳著,照片上的姥爺穿著一種極威武的軍裝,洞察一切的目光,嚴厲地注視著他。他微微哆嗦了一下,馬上又清醒過來,這不過是一張紙!一張比一般紙厚一點並且泛了黃的紙!

  「剛寄來的?」繼父用鼻子哼了一聲,「他們會送你?這是你在他家時偷的!」他又舉起手。

  媽媽的臉變得煞白。我突然知道這是真的了。

  「你胡說!」我拼命向繼父撞去。姥姥是媽媽心中最後的希望和光明。我要奮起衛護媽媽!衛護我們的恩人。

  繼父沒有想到,看我撲過來,他仔細地將照片對折了一下,然後沙沙撕得粉碎,紙錢似地扔向天空:「給你們吧!」

  姥爺的軍禮服斷裂成幾截,四處飛舞……

  「我和你拼了!」我隨手抄起一件傢伙,就往繼父身上掄去。媽媽曾經說過,我的生父是個非常膘悍的山東漢子,我這時全身流動著和他一脈相承的血液。

  「文文,讓你爸爸打吧,」媽媽反倒死死抱住我,「他說的是真的,是真的!我欠了你爸爸的……一輩子也還不清……媽媽都是為了你……」

  從此,我沉默了。媽媽麻本地忍受著,借此以贖罪。她為繼父生兒育女。對他所有的風流韻事置若罔聞,在極端的窮困中給繼父以最周到的照料……

  繼父是我一生中永不寬恕的罪人,也是我人生第一位老師……

  這最後一句話,是張文在心裡說的。他隨之將一張千瘡百孔的相片放到了桌上。它同甘振遠臥室內的合影,出自同一張底版,只是要小得多,無數道折痕和粘貼的漿糊,使它變得厚而模糊,表面白花花的一片。

  在餐桌上,聽到這樣一個淒慘的故事,所有的人,都不知說些什麼好。

  「怎麼不吃啊,不是說了不要等我嗎?來來,這麼多年才聚到一起,不容易。」

  甘振遠大著嗓門走出來。中央文件的內容大概很令人振奮,他一點兒也沒察覺到氣氛的異常,興致勃勃地招呼著大家。他一眼瞥見桌上的相片,隨口說了句:「你也有一張?」長時間的用眼之後,使他看不清相片細節。不過這對盛年男女他是太熟了,光憑輪廓也認得出。

  「姥爺,您能讓我看看照片上您穿的這套軍裝嗎?」張文又恢復了他的謙恭。

  「可以。來,把酒滿上。」

  懷著不同心情的手,舉起了鮮紅的葡萄酒杯。

  「我也喝。」扣扣不知什麼時候跑了進來。

  「小孩子,不許喝。」幾個人一起訓斥他。

  「有功也不許喝嗎?」扣扣不服氣地爭辯說。

  「你能有什麼功呢?」甘振遠很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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