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送你一條紅地毯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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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到我家去,第一,就說你們是一對合法夫妻;第二,不許提做買賣的事;第三,請大紅穿樸素些。」為防萬一,甘平不得不再三叮囑。 張文都答應了。 七 紅色的上海牌轎車,在夏時制四點的驕陽中疾馳,像一輛救火車。癱軟的柏油似乎連空氣都粘住了,車輪拼命掙脫向前,發出一種熱油鍋煎炸雞蛋時的滋啦聲。 車裡沒有空調,悶熱難當,大紅不停地抱怨著。 偉白和甘平一聲不響。從跨入車門的那一瞬起,他們便放棄了自己的獨立存在,而只是甘振遠的女兒和女婿了。儘管父親已不再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多年養成的習慣,還是使他們緘默。 張文雙手抱臂,坐在司機旁邊,雙眼眯著注視前方。由於發動機的烘烤,他比後排座的人更熱,連被眼前懸掛的那串綠色的塑料葡萄逗出的口水,也是火辣辣的。但是,在這狹小如火爐般的上海車廂裡,他感到比坐在豪華的出租汽車內還要愜意! 車子從廠區宿舍大門開出時,不知誰將沉重的鐵門虛掩上了。需要有人下車將鐵門推開。張文看得清清楚楚,但他端住雙肩,紋絲不動地坐著——他是甘家請的客人。年輕的現役軍人於是鬆開油門,自己跳下車去推門。望著黃綠色短袖軍裝背後沁出的汗漬,張文的嘴角露出了若隱若現的笑容。 幹休所到了。 莊重卻並不森嚴的大門。警衛人員正在和顏悅色地勸阻著想進去賣雞蛋的小販。火焰般的紅色轎車浴進了清涼的綠色世界。 和到處興建的匣式高層公寓相比,一座座獨立於綠樹與鮮花中的二層小樓,像是扁平的島嶼。但它們正是以對土地毫不吝惜的奢侈,無聲地顯示著自己的地位與尊嚴。 下車。與司機道謝。邀他到家裡共進晚餐,雖說時間還太早。被有禮貌地謝絕。然後說聲再見。 當著張文等一行人,表演這一套體恤下情的程式,真把甘平窘得夠嗆。不過一般人是發覺不了她的破綻的。從小打媽媽那兒耳濡目染她早已掌握得很嫺熟了。本來掏錢坐車,彼此間已經交割清楚,不必來這麼多客套。但有什麼辦法呢?一走進這座大門,一種往日的習俗便會不由自主地回到甘平身上。況且,她從媽媽的電話裡也已悟出了良苦的用心,索性做得更像一點兒吧。 小保姆出來告訴他們,甘振遠夫婦被一位老戰友接去看戲,大約要晚上才能回來。 張文的心底苦笑了一聲:當然,一個曾經差點餓死的鄉下小子,儘管是二十年後從幾千裡外專程來訪,也不會比一個「老戰友的戲」重要。那項預謀多年的宿願開始冒出嗖嗖的冷氣。 「這座樓,都是你家的嗎?」張文環顧著問。 甘平知道張文是在從交通工具和住房規格上判斷著父親的境遇。雖然媽媽成功地將租車掩飾得像派車,但她卻無法擴大自家的住房面積。算了,隨他怎麼想吧。 「這樓是兩家合住的,我們在這一側。」說完和偉白、大紅進屋去了。 張文獨自站在綠樹拱成屋頂樣的林蔭道上,泰然自若地打量著四周。上海車已經給他吃了定心丸。說實話,他想像中的甘家,遠比這威凜顯赫得多。他既然下了龍宮鳳樓都要較量一番的決心,何況如此! 仔細巡視之後,他終於有了一點兒遺憾:他蓋得起這座樓,卻修不成這座廳。 廳在二樓,兩面是從天花板直到水磨石地面的巨大落地窗,反射著熠熠的陽光,使它像是用水晶建造的。可以想像,每當夜晚燈火鬧珊時,它就變成一座飄浮在空中的宮殿。住在裡面的人,賞風霜雨雪,與星辰日月為伴,他們裸露胸膛去擁抱自然,他們置身于燦爛的陽光下而無愧無悔,他們把自己生活的斷面剖露給社會,又隨時可用自己的眼睛去探尋世界。 他是無法住這種透明房子的。沒有昨天,也沒有明天,就是在一帆風順的今天,他也需要黑暗,需要隱瞞,需要用厚厚的帳幕將自己包裹起來。 驀地,他愣住了。同別人門前遮雲蔽日的花木不同,這裡是一片明媚的陽光,生長著碧綠的蔬菜。 他從未見過如此森然的菜地。 所有的埂墊溝壟像刀剁斧劈而成,每一株植物間的距離像用直尺量過一樣不差毫釐,每一片菜葉,甚至每一隻果實,都長在大致相同的部位上。就連支撐藤蔓的竹竿,一根根都筆直挺拔得像衛士一樣端正。它們烙著紫紅色星形或菱形的標誌——都是從街上買回來的蚊帳竿。 這不是菜地,而是一支軍隊。 「嘿!你是什麼人?怎麼私自闖進我姥爺的菜地?」 一個被北溫帶的陽光曬得像黑人一樣的孩子,虎虎有生氣地站在他面前。 張文已經從甘平家的相片上認識了這孩子。 「扣扣,你知道姥爺的菜地怎麼種得這麼好嗎?」 「當然知道。不管開不開花,結不結果,只要姥爺覺得它長得不是地方,哢地剪下來就是了。還有一條,嗯……我得保密。」 「你喜歡拉小提琴嗎?」張文想起那個水泡似的男孩,忍不住問他。 「我拉得不好。我最喜歡的是玩。」小傢伙坦率得可愛。 「你玩過彈球嗎?」張文突然充滿了被人理解的渴望。 「沒有球。再說也不會玩。」扣扣失望地說。 「我來教你。」張文說著就要在地上扒坑。 「別把姥爺的菜碰壞了!」小傢伙急得大叫。 「走,咱們回家去,我在紙上畫給你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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