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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賀頓說:「賣血才能賣出幾個錢來?只怕把你全身的血賣光,也不一定夠湯小希的零頭。」

  柏萬福說:「那你說怎麼辦?」

  賀頓說:「如果一定要去賣血,我就和你一道去吧。欠了小希的錢,咱們可以慢慢還,我先給她打個欠條。都是一起走過來的姐妹,我想寬限些日子,小希還是能答應的。」

  柏萬福說:「賣血這事,還得講究點技巧。大馬路上有采血車,那是義務獻血,連個雞蛋錢也不給。咱們得找機關企業單位,每年派給他們的獻血指標常常讓他們為難,喜歡找人來頂替。抽血之後,就把原本預備發給自己人的營養補助,給了這些冒名頂替的人。這個錢數就比較像樣了。咱們既然起了這個心,我就去打聽一下,找個出手大方比較厚道的單位,咱們的收入就好一些。」

  賀頓說:「想不到你對這個還挺在行的。」

  柏萬福說:「人窮的時候,就打聽些旁門左道以應急。」

  賀頓說:「那好吧,我和你一道去。咱們說幹就幹。」

  兩個人在昏暗中微笑,看到夢想散發著鋼軌一樣的光澤,堅硬向前。

  「想得倒好,這事,門兒也沒有!」

  一個淒厲聲音打破了寂靜,黑暗中,婆婆站在門口,襯著門框,好像枯樹的剪影。回遷房的隔音效果差,若是說話聲音大了一點,旁人想不聽都不行。婆婆以前以偷聽小兩口的談話為日常工作,後來雖然有所收斂,但養成習慣了,耳朵經常豎著。此刻一不留神聽到小夫妻擼起袖子要去抽血,完全忘了被人發現的尷尬,不管不顧浮出海面。

  「賀頓,不是我說你,我兒子自打娶了你,沒過幾天好日子。以前再怎麼不濟,也沒說過要去賣血的事,現在都混到這分上了,一天不如一天,真是個喪門星!我兒子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是我用糨糊換來的,哪能抽給別人!」老婆婆說得心酸,用手背去揉眼角。不但沒把淚水抹幹,反倒是越抹越多。

  賀頓看到婆婆闖進來,先是一驚,再看到老人家淚眼婆娑,心中也淒然。順著老人家的話想想,柏萬福自打娶了自己,真沒什麼安生日子過,讓斗米升糧小戶人家的婆婆,跟著擔驚受怕。她說:「您捨不得兒子,我能理解。這樣吧,你兒子不用去賣血了,我一個人就成。您放心好了。」

  本以為婆婆聽了這話,會善罷甘休,不想老人家更是捶胸頓足,說:「我心疼兒子,也心疼媳婦。你還沒有生養,這就去賣血,要是傷了肚子,我那小孫孫還沒出世,就皺巴成了一張相片。天下哪有你這樣狠心的媽!我可跟你說清楚了,你也絕不能去賣血!」

  老太太唾沫星子亂濺,以示決心牢不可破。賀頓不想把事態鬧大,心想胳膊反正長在我肩膀上,想什麼時候賣血就什麼時候去,你還能天天扒著袖子驗看針眼嗎?就算讓你看到了針眼,那血也早就進了冷庫,木已成舟,你還有什麼法子?就含含糊糊地應承道:「行行……不賣啦……」

  老太太哪是那麼好糊弄的,一眼就看穿了賀頓的鬼把戲,說:「你別跟我當面一套背後一套!那叫兩面派。現在人都講個誠信,你說話要算話。你要以我還沒生出來的小孫孫的名義起個誓。」

  這就把賀頓逼到絕路上去了。她不願做個不誠信的人,經濟上壓力委實又太大,只好說:「這個誓我不能起。」

  老太太步步緊逼:「為啥?」

  賀頓說:「天下若是真有這麼個孩子,她要是看著我遭這麼大難處,為母分憂,也會同意我賣血。」

  婆婆說:「什麼難處?」老太太剛才只聽了半截話,起因尚不明了。

  柏萬福就把詳情大略介紹了一下。婆婆說:「我以為什麼事呢,不就是錢嗎?錢是個金貴東西,可要是和小孫孫的命相比,它就不算什麼了。這樣吧,你們也不要為難了,也不要打算著趁我看不見的時候,再伸了胳膊去賣血。我還有幾個壓棺材底的錢,就先借給你們還人家的債吧。」

  賀頓真想抱住婆婆說:「謝謝您!」可她這句話終於還是留在嗓子眼裡了,婆婆說完之後就顫顫地走了,留一個佝僂的背影,連個感謝的機會都不肯給他們。

  賀頓讓柏萬福把錢給了湯小希,不再同湯小希見面了。她不願意看到一個曾經是朋友的人,在她面前被殺並且慢慢倒下洇出血跡。只有躲避。

  患難的日子,好像灰燼裡的火星,不能給你以任何溫暖了,也不會再點燃其他的柴草,但是仍然不能捨棄。因為它曾經的燃燒。

  賀頓同詹勇講了設想。詹勇說:「嗨!咱們倆做了同學。」

  診所成功地辦了歇業,當這一切都完成之後,賀頓約請錢開逸喝茶。

  錢開逸說:「多日不見,我看你神清氣爽啊。」

  賀頓說:「我不再當心理師了。」

  錢開逸說:「好。」

  賀頓說:「現在不當,是為了以後更好的當。」

  錢開逸又說:「好。」

  賀頓沉思著說:「無論我說什麼,你都說好。也不問問為什麼?」

  錢開逸說:「我相信你,所以就不問了。我們兩個彼此都有很多的秘密,並不清楚,但這並不妨礙我們的友誼和互相幫助。」

  賀頓說:「我今天想跟你說的就是——以前是這樣的。但以後,就不是這樣了。」

  窗外的霓虹燈如同巫婆手中的紅蘋果,鮮豔而變幻莫測。他們之間的距離靠得那樣近,賀頓聞得到錢開逸口中的氣息,屬￿風華正茂的健康男子的氣息,類似剪刀蹭過的清涼,像水晶又像薄荷。

  錢開逸很驚奇,說:「為什麼?在我們之間發生過很多事,我以為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們的友誼應該更純粹和更心照不宣。」

  錢開逸晃著手中的茶杯,那是上好的綠茶,雲煙嫋嫋。看一片片螺旋狀的葉子溶成碧海青天,這需要等待。

  賀頓說:「你說得很對。就是為了咱們的友誼更純粹和心照不宣,我以後不再和你在一起了。」

  錢開逸非常詫異地說:「是不是你的丈夫給了你太大的壓力?他對我說過,他願意退出。我一直在等著他實踐這一諾言。」

  賀頓說:「正相反,他什麼壓力也沒有給我,是我自己決定結束我們的關係。」

  錢開逸說:「那麼說,這純粹是你個人的一個決定了。」

  賀頓說:「謝謝你的理解。即使在這樣的時刻,在這樣的問題上,你依然是這麼瞭解我。」

  錢開逸說:「不要亂誇獎。我還是不明白,我們這種關係,對你有什麼妨礙嗎?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懂得珍惜你的人。就算我們不能終成眷屬,也不妨礙我們肝膽相照地做朋友哇!我們可以有一種非常純淨的關係。」

  賀頓輕輕地撫摸著錢開逸的手說:「開逸,你知道,我們的關係並不是那樣純淨。如果我是一個普通的女子,我會很享受這樣的關係。即使你以後結了婚,有了你非常摯愛的妻子,我相信咱們之間的瞭解和珍重,也會一如既往。可是,我決定當一個優秀的心理師,為了這個理想,我要清理和你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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