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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錢開逸深深地呷了一口茶說:「奇談怪論。當心理師就不能有男朋友了嗎?就都是孤家寡人了嗎?就六親不認了嗎!」

  賀頓說:「恕我孤陋寡聞,我不知道別的心理師是怎樣應對的,也不知道大師們都如何處理他們的私生活。只是我和你的關係,讓我在處理所有和男女情愛有關的來訪者的時候,都會分心,都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打一個問號。邪念困擾,肝腸寸斷。我沒有法子把自己分裂開來,這就像研習一門武功,對於所學門派,不能有半點遲疑和動搖,執著才能正宗。我不想用無知無覺的身體,維繫越來越遠的靈魂。為了心靈的平穩,為了我的工作,也為了我丈夫的福祉,為了你的安寧,我將就此和你訣別。」

  賀頓說著,用一杯鮮紅的玫瑰茶,碰了錢開逸的杯子。紅綠相交,鏘然有聲。紅不僅僅與綠對立,而且也和其他的一切顏色對立,比如黑,比如白,比如黃或者藍。紅給人危險信號,它像流出的血。

  錢開逸突然注意到賀頓的眉毛。好眉毛是青春的堤壩,它們像鷹翼直飛鬢角,這一對劍眉是賀頓臉上最光彩照人的地方。賀頓的嘴唇好像水洗的棉布,有黯淡的白色絨毛,不溫柔,但是堅定,這些話從嘴唇中吐出,如金石擲地。錢開逸說:「我想到過我們分手的一千種理由,只是沒有想到是為了你的理想。」

  賀頓深情地說:「一千種理由都不能使我們分開,但是為了理想的堅守和純粹,我會做這個選擇。」

  錢開逸說:「賀頓,你不會後悔嗎?」

  賀頓注視著錢開逸,覺得他的眼神像一種水果。什麼水果?蜜桃?蘆柑?甘蔗還是石榴子?對了,是獼猴桃,毛茸茸的,黯淡而有酸意。賀頓說:「我當然會後悔。後悔馬上就會發生,也許當我還沒有走出這間茶室的時候。」

  錢開逸熱切地說:「那你就不用後悔了。就當你什麼都沒有說,就當我什麼都沒有聽到。我們依然像以前那樣……」

  茶室內是素木青板的小桌,窗外夜雨濛濛。賀頓靜態的時候很一般,一旦她說起話來,就讓人刮目相看。

  賀頓說:「當我說出這些話以後,我們再也不會回到從前了。我之所以把所有的想法都告訴你,就是希望你幫助我完成這個決定。在這件事上,我不能相信自己,可是我相信你。在我不堅定的時候,你會幫助我。你曾經幫助過我很多次,這是最後一次了。」說完,賀頓站起身,走到錢開逸的面前,輕輕地吻了他一下。這一吻是如此的輕柔,如同楊樹春天的絨毛,微微拂過面頰。這個吻,更確切地說,是一「撫」,「撫」過一張古琴。

  賀頓把茶錢留在桌上,起身走了。錢開逸目送著她的身影,耳邊回蕩著她那國色天香的聲音。茶室的墨綠色落地玻璃窗,把賀頓的身影清晰地顯現了出來。

  女人的智慧不一定都是圓融婉轉的,有時也是斬釘截鐵的。決絕逝去的感情猶如舊衣,色澤已褪,針腳已開,款式已是陳舊,所有的經緯,都已經稀薄。然而,你長久地穿過它,那裡遺有你的形狀,你的氣息,還有你的淚和汗。

  錢開逸看到賀頓深情地回望茶室,神情暗淡,好像在等待著錢開逸跑出門去,將她拉回。她甚至停下腳步,仿佛在思忖著是不是重新走進茶樓。但是,錢開逸記著賀頓的囑託,他克制著自己喉頭的哽咽,大口如牛飲般吞咽著茶水,以抵制自己想站起身來攔住賀頓的念頭……

  他把一杯茶一飲而盡,許久地低垂著腦袋。不知過了多久,他抬頭再看窗外,已是空無一人。剛才那個纖巧的身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賀頓並沒有走遠,在旁處靜靜地注視著,猶如看荒野中一盞毫不知情的燈。

  第二十章 你曾經讓我身處地獄,我卻從那裡出發,走向了天堂

  你曾經讓我身處地獄,我卻從那裡出發,走向了天堂

  賀頓在班上是最好的學生,每次都早早地到校,從不遲到。她會找一個靠窗、明亮、聲音不大不小的地方坐下來。在會場和學堂裡,假如可以隨便挑選位子,每個人會坐在那裡,幾乎是重複和固定的。只要你到得足夠的早,你就能夠找到那個地方,好像在異鄉找到了家。

  賀頓和大家關係良好,凡是不懂的地方就虛心求問,進步飛快。研修班除了固定教師之外,也聘有專家學者講課,以開闊學員的眼界。終於有一天,賀頓等來了姬銘驄的課,聽說好不容易才請動他。

  姬銘驄的課講得很精當,風生水起流光溢彩,課堂氣氛十分活躍,姬教授不停地和學員互動,提的問題既有深度又很幽默風趣,讓大家受益匪淺。他在進入教室的第一個瞬間就發現了賀頓,對這個和自己曾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子,他既有一個男人的記憶,更多地是一個師長對於弟子的記憶。從這個女子面如秋水般的平靜當中,他敏銳地察覺到已今非昔比。提問的時候,他很巧妙地用最難的問題考查賀頓。

  賀頓早就想到了有這一天。這個圈子就這麼大,山不轉水轉,總有狹路相逢的那一天。在課程表上看到姬銘驄要來講課的那一天,賀頓第一個最直接的反應是逃離。時間並不能淡化一切。說淡化的人要麼是傻瓜要麼是自欺欺人。一個曾經侵犯過你生活的人,不是別的,是你的影子。他是你的颱風,是你的冰雹,是你的鬼影憧憧。她不想見到他,如果有可能,她今生今世永和他絕緣。但是,這是不可能的。當然了,賀頓可以在姬銘驄講課的時候逃學,但你逃得了一天,逃得了一年嗎?逃得了一世嗎?賀頓只有正面迎擊。她熱愛自己的工作,她必得把這個關係處理好。這是一個未完成事項,她要親手把它了結掉。

  賀頓的答案很精彩,有理有據娓娓道來,既不敷衍,也不誇誇其談,所有的人都聽不出任何破綻。但一個學生回答問題是應該有破綻的,沒有破綻,就說明事先下的工夫太大了,把老師的學問研究得太透徹了。姬銘驄何等老辣,正是從這種胸有成竹有備而來滴水不漏的回答中,他知道賀頓是在乎他的。

  下課的時候,姬銘驄叫住賀頓,說:「謝謝你把我的課學得這樣好。」

  賀頓夾雜在同學中,環顧周遭微笑著說:「我把所有老師的課都學得不錯。是吧?」

  同學們說:「哈!驕傲使人落後,虛心使人進步。」

  姬銘驄說:「賀頓,我能否請你吃頓便飯?這樣,我也可以從你這裡更多地知道同學們對課業的反應。」

  同學們就起哄,說:「應該是學生請老師吃飯,不能反過來。」

  賀頓就落落大方地說:「那我就請老師吃飯。還有誰願意作陪?」

  大家正好都有事,於是就剩下賀頓和姬銘驄。賀頓說:「我平日都是到一家燒烤兼有牛肉麵的館子吃飯,不知姬老師願不願意體驗一下窮學生的日子?」

  姬銘驄說:「當然願意。對於一個臨床心理學家來說,所有的體驗都是學習。」

  兩人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身邊有一盆粗壯的仙人掌,令人有乾燥和狂野的感覺。

  先來燒烤,肥牛羊肉、魚片、蘑菇、豆腐,一盤盤疊床架屋,煞是熱鬧。

  姬銘驄說:「考考你。為什麼燒烤好像比蒸煮的地位高?」

  賀頓穿著全白的短身毛外套,還有帽子,優雅而溫婉。回答:「烤過的東西分量比原來要少很多,有流失和炭化,味道比煮出來的更香。凡是經過加工之後分量比原來少的東西,就帶上了貴族氣。浪費就意味著地位。」

  姬銘驄說:「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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