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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如此推理,在邏輯上尚可成立。按照當時風雨飄零的氛圍,這種解釋最為順理成章。此刻的賀頓並不善罷甘休,聽到「以前我小」的時候,心中咯噔一下。小時候用這種解釋,後來,小姑娘長大了,很可能就生出了新的解釋。對,一定要抓住不放!

  賀頓說:「那時你小,以後就不小了,再以後就進入中年,你對生母的這句臨終遺言,也許有了更多的想法吧?」

  短暫的等待之後,大芳說:「是的,我是有了新的解釋。」

  賀頓大喜,顏面上還保持沉穩安寧,問:「那是什麼?」

  大芳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我的故事你現在已經全都知道了,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更清楚我的經歷。你說,這句話還可以做什麼解釋?」說完,盯著賀頓。

  賀頓沒想到大芳反戈一擊,一時愣住。但是,她必須回答。這是大芳出的一道必答題,要驗證心理師是否和自己肝膽相照風雨同舟?是否可以在最深刻的層面上走入最幽暗的內心角落?

  賀頓在心中把那句話默念了一百遍。

  「你一定要做大……」做大什麼呢?做大家的好孩子?做大家族的接班人?做大時代的英雄?做大自然的好朋友……想到後來,賀頓也覺得越來越不靠譜了,百無聊賴之中,賀頓甚至想到了當下很時髦的一句口號——「一定要做大做強」。

  當然了,幾十年前一個垂死鄉婦,不會說出上面這些話。但她拼著最後一口氣,說的這半句話,分明有一個理念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執拗地放射光芒。像一隻斷翅黃雀,盤旋在越來越稀薄的意識星空中,滴血哀鳴。由於這種至死不渝的堅持,讓這句話具有了永恆的魔力,直到今天還禁錮著她唯一的女兒輾轉不安。同時,也折磨著女兒的心理師。

  賀頓真希望自己會招魂術,招來亡魂解開密碼。

  可惜亡靈已經遠遁,千呼萬喚不會來。只剩一個法子,自力更生。

  大芳置身度外,有一點幸災樂禍的樣子。是的,如果賀頓猜想的方向和她不一致,大芳真的要走了,永遠。再不會反悔,再不會返回。如果你推心置腹披肝瀝膽,都找不到人理解你,活著便沒有任何留戀的價值。

  賀頓雖不清楚大芳已準備孤注一擲,但也感到了危機。她得變成大芳肚裡的蛔蟲,更準確地說,她得變成幾十年前死去的大芳之母肚裡的蛔蟲,把那句被咀嚼了千百次的話語咂摸出新滋味。

  賀頓不敢慌張。慌張不單沒有效用,反會弄巧成拙。事情總是有來龍去脈可尋,有前因後果可供分析。她把大芳的故事像過電影般捋了一遍,對大芳說:「我已經知道了。」

  大芳不相信,說:「說說吧。」

  賀頓說:「那句話沒有說完,所以,它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們永遠無從知曉了。我所能說的只是你對這句話的解釋。為這個解釋,你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大芳面無表情:「說吧。」

  賀頓說:「你覺得那句話是——你一定要做大老婆!」

  這一刻,大芳淚雨傾盆。

  是的,大芳就是如此復原了這句話。她覺得生母最大的願望,是期望自己唯一的女兒,能夠成為大老婆,從此洗雪遭受的恥辱和困苦,還原體面與尊嚴。

  可惜,女兒面臨的世道已經大變。再也不可能有大小老婆這樣反人道的醜陋習俗,不管你是有錢還是沒錢。假如你敢觸犯天條,就要等待法律的嚴判。就算哪個男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也只能金屋藏嬌遮遮掩掩。於是可憐的大芳,處心積慮地想讓自己的丈夫有外遇,並把這些女子都請到家中,讓他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蠅營狗苟。在這種畸態的關係中,完成著對一個苦命親人最神聖的承諾和尊敬。

  原來是這樣!只能是這樣!無意識是一個黑暗中的王國,可它卻在百分之九十的時間主宰著我們,君臨大地。

  不必知道你的過去,這就是我愛你的方法

  銀河倒掛,大芳用光了三盒紙巾,紙團蓬鬆堆滿一地,好似泥沼中的天鵝。

  忍受撕心裂肺的哭聲,是心理師必須具備的功夫之一。按說賀頓久經沙場,對哭已經脫去敏感,但此時仍舊五內俱焚。她強令自己在這樣的哭聲轟炸之下不走神,可惜做不到。如果她不想一點令人愉快的事情,會瘋掉。好在無論她表情若何,大芳其實都看不見,完全被自己的哀傷浸泡,不知魏晉。

  其後多次暢談,大芳認識到,是自己親手釀造了老松一次又一次的婚外戀。在這種過程中,真切的痛苦和變態的快樂如同渦輪的葉片,輪番切割著她的神經。老松不知真情,但他能夠模糊地感覺到妻子其實是喜歡自己和各式各樣的女子有染,並且把她們帶回家中。在老松的內心深處,他對這種關係既渴望又畏懼,在享樂的同時又時常懺悔。分裂之中,記憶就發生了某種奇怪的組合。他毫無愧色地遺忘和改寫了事實的真相,藉以把所有的責任嫁禍於大芳,以求自身的脫逃。

  在適當的時機,征得大芳的同意,賀頓約請了老松。劍拔弩張的會面,激烈的爭辯,推心置腹的談話,淚雨傾盆和冰釋前嫌……結束治療的時候,大芳和老松熱烈擁抱,唏噓不止。

  賀頓第一次在自己的工作間裡,發覺心理師成了多餘的人。她輕輕地掩上門,走出來。

  隨著心結打開,隨著時間的推移,賀頓和柏萬福的關係和好如初。

  柏萬福在外面值班,看到她一個人踱出,吃驚地問:「來訪者哪兒去了?」

  賀頓輕聲答道:「在屋裡。」

  柏萬福著急:「你怎麼能放心讓他們單獨待在工作室?」

  賀頓打趣道:「怎麼啦,怕丟東西嗎?咱那屋子裡最值錢的東西恐怕就是沙發。那玩意死沉,誰扛得走?再說就算要扛走,也得經過你的眼皮子底下啊!」

  柏萬福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說笑!這對冤家要是在心理室打起來,如何是好?」

  賀頓說:「他們打不起來。」

  柏萬福將信將疑地說:「如果頭破血流,就是咱的失職。」

  賀頓說:「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去看看。」

  柏萬福果然趴到單面鏡前向裡窺探。

  柏萬福看到大芳的眼淚和鼻涕將老松筆挺的西裝染髒。記得有人在小說中說:老年人的愛情就像老房子著了火,沒得救的。看來,這對逼近老年人的夫婦懺悔和親密,也像老房子著了火,沒得救。柏萬福不好意思再看下去,回到了候診室。

  生活猶如街頭的活報劇,你永遠不知道有什麼人經過,在一旁傾聽,在一旁觀看,注視著你的起承轉合。

  賀頓背對著門,面朝窗外。窗外,車水馬龍。柏萬福從後面輕輕環住了賀頓的雙肩,他覺察到賀頓的肩胛有節奏地抖動。「你哭了?」他問。

  「沒有。」賀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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