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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唯一讓我感到揚眉吐氣的是,如今我可以大大方方地管小媽叫媽了。但是小媽不讓我這樣叫,她說,你還是管我叫小媽吧,你是比我有身份的人。

  「我們都以為大媽歲數那麼大了,一定會死在小媽之前,那樣,我們也能過幾天舒心的日子。不想因為操勞過度,倒是小媽先病倒了。她帶著病,還是每天給大媽洗臉洗腳燒水做飯,直到奄奄一息。

  「小媽臨死的時候,對我說,我死了以後,你要接著服侍大媽。我說,為什麼?小媽說,因為你是她的孩子啊。我說,我不是她的孩子,我是你的孩子。小媽說,傻孩子,她大我小,你哪能做小老婆的孩子呢!聽小媽的話,以後會有好處的。直到咽氣,她都不讓我叫她一聲媽媽,只讓我叫她小媽。那天晚上,她掙扎著讓我扶著她給大媽最後一次問安。大媽厭惡地說,快回去躺著吧,也不看看自己都什麼樣了,還跑出來嚇人,讓人做噩夢。小媽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說要給大媽捶捶背,大媽一撇嘴說,看你那個手,還能叫手嗎?叫爪子都是誇獎了。趕緊走吧,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

  「小媽剩下要幹的最後一件事,就是等死。我扶著小媽回到土炕上,繼父外出給人幹活兒還沒回來。小媽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一定要做大……我拼命地點頭。可小媽的話沒說完,就閉上了眼睛。我至今也沒想明白,小媽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是要我做大媽的好女兒還是另有深意?就像紅樓夢裡林黛玉臨死的時候,說,寶玉,你好……好什麼?沒人知道。我也不知道小媽的意思。」

  「小媽死後,我的繼父……」

  大芳說到這裡,停頓了下來。賀頓立刻緊張得出汗,劈頭打斷了大芳的話:「你的繼父他幹什麼了?」話剛一出口,她就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趕緊調整思緒,竭力平靜。

  大芳沉浸在敘述中,並沒有發覺賀頓的慌張,她說:「繼父回來很傷心,但也沒有別的法子,在農村,死人是再平凡不過的事,對於窮人,更是家常便飯。繼父對大媽說,你女兒是個好女子,可她死了,我沒老婆了,你也就不是我丈母娘了,又指著我說,她也不是我女兒了。老婆我埋,也算夫妻一場。從此,我和你們再無干係。」

  大芳說得悲慘,但賀頓反倒松了一口氣,天下的繼父並不都是壞人。在對大芳的治療中,賀頓也收拾起了自己的心結。當然,這一切都在無聲無息當中進行,大芳並無察覺。

  「後來呢?」賀頓問。

  「後來我就和大媽一起生活,當著人,我叫她姥姥,人背後,我叫她大媽。這不是為了她,是為了我的生母。我一直侍奉大媽到死,這也不是為了大媽,同樣是為了我的生母。再以後,我慢慢地長大,後來村裡來了下鄉知青,其中有個青年叫小松……再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

  大芳說到這裡,久久地停頓。賀頓也停頓,太久太久,彼此都忘了話題將如何繼續。

  治療已嚴重超時,賀頓對大芳的思緒「包紮」之後,趕快結束此次談話。

  大芳下一次來的時候,憔悴不堪。賀頓說:「上次之後,你有些什麼感受?」

  大芳說:「一半是輕鬆,一半是沉重。變成了陰陽人。」

  賀頓說:「這就好。」

  大芳不樂意,說:「哦哦,我在水深火熱之中,你還說風涼話!」

  賀頓說:「這就是變化,你要的不正是這東西?」

  大芳想想說:「不管怎麼樣,把心裡話倒出來,舒服了很多。」

  賀頓問道:「關於你親生母親的故事,你從來沒有對別人講過嗎?」

  大芳很肯定地說:「從來沒有。」

  賀頓說:「那我謝謝你對我的信任。對老松也沒有講過嗎?」

  大芳說:「這麼丟人的事,我當然沒有講過。」

  賀頓敏銳地抓住了「丟人」這個詞,說:「你以你親生母親為恥嗎?」

  大芳不願正面回答,就嘟囔著說:「難道小老婆光榮嗎?」

  賀頓說:「也許這就是要害。」

  大芳說:「你不要瞎操心。我母親已經過世幾十年了,除了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我連她的模樣都快想不起來了。」

  賀頓說:「那最後一句話是……」她當然記得那句話,但她不能自動說出來,她要讓大芳自動吐出,意義不同。

  大芳說:「那句話是:你一定要做大……我答應了她,我拼命地點頭,她看到了。」

  賀頓說:「什麼意思呢?」

  大芳說:「是啊,這句話我想了幾十年。以前我小,我想親媽的意思一定是要我做大媽的好閨女。因為她始終幻想著大媽能把我當成親生女兒,從此改變我的血統,讓它高貴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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