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女心理師 >  上一頁    下一頁
一三二


  賀頓大驚,說:「到哪裡去了?最近沒買什麼大件東西,莫不是你遭了賊還是挨了搶?」

  柏萬福說:「我把錢都給存了。」

  賀頓說:「那就取出來。」

  柏萬福說:「取不出來。我存了定期。」

  賀頓說:「沒有取不出來的道理。」

  柏萬福急了,說:「能取也不能取。」

  賀頓說:「你是法人還是我是法人啊?」

  柏萬福說:「你是法人也不行。這不是所裡的錢,是我的錢。」

  賀頓說:「這可越來越奇怪了。你還篡奪了咱家中的財務大權了!」

  柏萬福說:「你不要急。這個診所所有的投資都是咱家的,你不拿工資,我也不拿工資,圖的就是趕快掙點錢,把你借的饑荒還上。你要是把診費退回去,開了這個頭,以後誰要是不滿意就退貨,那咱們就沒法幹了。我是從長遠著想。」

  賀頓不得不同意柏萬福說得有道理,特別是提到了欠帳,已經好久沒有到錢開逸那裡去了。但她還是堅持要柏萬福把退給大芳的錢準備好。

  柏萬福憤憤然,這等於讓一隻貓把吞下去的魚頭吐出來,貓被掐住了脖子,像一隻魚鷹。吐出的魚頭上帶著血跡。

  然而,還是吐出來了。

  下一次諮詢之前,賀頓有些緊張。她不知道大芳會不會來,私底下甚至期望大芳不要出現。那筆錢她已經準備好了,她希望大芳收回了這筆諮詢費,從此永遠消失,把這個人和她的故事從頭腦中剜除。

  大芳準時到了。落座之後,她看到了茶几上堆放的錢。

  「這是你所付的看心理醫生的全部費用。」賀頓淡淡地說,「如果到今天你離開的時候,還不滿意,就可以全部領回去。」賀頓說完,正襟危坐,等待著大芳的回應。

  大芳有些吃驚,好像沒料到這一手,說:「你可以留下一部分。畢竟,你也付出了勞動。」

  賀頓說:「謝謝你。不過,如果說我這個心理醫生對你完全沒有幫助,那我不能收你的錢,收了會讓我不安。」

  大芳受了感動,說:「也不是一點效用也沒有,起碼你一直在聽我說話。普天之下,能找這麼一個地方也不容易。」

  賀頓說:「我希望能給你更多的幫助。僅僅是聽人說話,一架錄音機就可以辦得到。」

  大芳說:「我很想聽聽你的看法,告訴我今後怎麼辦。」

  賀頓說:「沒人能告訴你。」

  大芳說:「我要是把這個故事講給任何女人聽,她們都會給我出主意。」說完她歎了一口氣說,「只是我信不過她們,她們也不能承諾給我保密。」說到這裡,她猛然省悟到,「你要是把錢退給我,你還能保密嗎?」

  賀頓說:「能。」

  大芳說:「這我就放心了。」

  賀頓說:「任何一個女人都可能給你出主意,但是,心理醫生不會。」

  大芳說:「那心理醫生還有什麼用呢?」

  賀頓說:「心理醫生的用處就是幫你理清脈絡。大主意你自己拿。」

  大芳說:「你幫我理清脈絡了嗎?我怎麼不覺得?」

  賀頓說:「你太沉不住氣了。我正要談我的看法,你就要退錢了。」

  大芳說:「那你現在可以說了。我還在諮詢,你還應該負責。」

  賀頓索性破釜沉舟,把壓抑已久的憤怒噴射了出來:「你要聽我的脈絡,可以,我這就告訴你。打個預防針,你可要坐得住,和你的邏輯南轅北轍。」

  大芳的涵養比賀頓料想的要好,她微笑著說:「說吧。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聽一些不一樣的話。」

  賀頓想,這可能是為大芳做的最後一次諮詢了。決定退費,她終於可以暢所欲言了。

  賀頓說:「我首先覺得你是一個沒有骨氣的女人。你從來沒有掌握過自己的命運,而是被一個非常具有操縱性的男人牽著鼻子走。這個男人就是大松,後來變成了老松。他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你,從街頭的茶小姐,到自己手下的工作人員,還有女博士和電梯工,可以說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都可成為性的對象。在你們的家庭裡,還有真情嗎?還有真誠的交流嗎?還有愛的殘片嗎?沒有了。我在傾聽你的故事的時候,不止一次怒火中燒。我覺得你喪失了尊嚴,你是個可憐蟲,你在乞求一點愛的殘羹剩飯,其實得到的不過是新的欺騙和更無恥的背叛。你一次又一次地原諒那個背叛你的人,你用自己的寬容縱容了罪惡,所以,你的身體強烈地反抗你。在每一次的侮辱之後,它都悲憤難平,只有靠把矛頭轉向自己來消解壓抑。這就是你不停地生病,不停地做手術的內部邏輯……」

  賀頓只顧自己唾沫星子亂濺地抒發感情,沒想到那邊的大芳臉色變得煞白,說:「你……你的意思是……是我自己……自己把自己搞病的……自己?」

  賀頓看到大芳嘴唇哆嗦語無倫次,也有些害怕,但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只有奮勇向前。況且那些話在她心中壓抑太久,已經從草籽長成了萋萋荒草,再不燃起烈火,恐怕把天地都遮蓋了。反正自己也不是以諮詢師的面目出現,不妨一瀉千里。

  賀頓說:「對,你悟性不錯。每當你因為老松的婚外情而大病一場的時候,老松就負疚,就回到你的身邊百般呵護,你就從中感到溫暖。你得到的短暫愛護和關心,是你付出了一個又一個寶貴的器官為代價的。現在,你已經成一個空殼子了,你已經沒有多少本錢可以成為籌碼來做這種犧牲了。繼續手術,你的所有臟器都進了垃圾堆,你就不復存在了。所以,你們之間這種拙劣的遊戲快玩不下去了,因為你的本錢要輸光了。你找到我,傾訴你的苦水,我謝謝你的信任,但如果你不從根本上改變,恕我直言,你就是死路一條。但你死的時候,你都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什麼而死,你都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可憐蟲,一個被人謀殺的膽小鬼!」

  滔滔江河狂瀉而下,賀頓這個暢快啊!這個舒服啊!從聽大芳的故事開始就發黴的情緒終於見了清風朗月。一席話說得腰杆也硬起來了,眉頭也抹開來,空氣中都帶上了桂花香。

  大芳好像被原子彈炸中,嘴唇張成「O」形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顏面肌肉抽搐著跳蕩著,渾身像落葉一樣顫抖。

  賀頓有些害怕,說:「大芳,是你讓我直說的,不會嚇著你吧?」

  大芳半天才說:「不會。其實,你說的這些,我早就模模糊糊地想過了。我之所以不敢往深裡想,是太痛了,太苦了。我找到你們這裡,就是想找到一條拯救自我的路。你的話,雖然狠,但是切中要害。我就是一個可憐蟲,一個懦夫,一個膽小鬼,我自欺欺人,我自取其辱。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要換一種活法,我要改變。不然的話,我就得叫這些狗男女氣死,最後只剩下孤單單一張人皮,裡面什麼東西都沒有了。我活得這樣沒有尊嚴,我還有什麼意義啊……」

  大芳臉上反倒平靜了,也許最陰暗的情緒被最恐怖的言語袒露出來,殘酷也成了一種放鬆。賀頓聽出大芳的灰心喪氣,忙說:「認識到了,就可以改變。」

  大芳絕望地說:「我怎麼能改變他?我一直是他手心的那塊糖。他想吃就吃,想丟就丟。」

  賀頓說:「你說得對。你不可改變他。」

  大芳更絕望了,說:「如果事情沒有改變,說什麼都是多餘的。我到你這裡來過了,最時髦最前沿的心理醫生也沒有辦法了,這就是我的命運。」

  賀頓說:「我只說你不可改變他,並沒有說你不可改變自己。」

  大芳迷惘地說:「我聽不懂你的意思。這有什麼不同嗎?」

  賀頓說:「這不同就在於——你可以改變自己的。」

  大芳說:「我如何改變呢?」

  賀頓說:「這只有你自己知道。」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