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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大芳沮喪地說:「繞了一圈,我們又回到了起點。我要是知道了如何改變,我又何必花這麼多冤枉錢呢!」

  賀頓糾正她說:「你並沒有花冤枉錢。這些錢你都可以收回去。好了,就這樣吧,我的意見都說完了,不是作為一個心理醫生,而是作為一個聽了你這麼長時間故事的女人。如果你願意把我當成你的朋友自然好,如果不是朋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反正,我的話是說完了。」賀頓站起身,作出送客的樣子。在所有的工作程序裡,她都不曾這樣放肆過,今天,是一個例外。

  大芳也像木偶一樣站起身來。或者,說她像木偶實在是一個誇獎,她的表情和目光都讓人想起歐洲中世紀的僵屍。

  「我走了。」大芳空空洞洞地說。

  「別忘了帶上你的錢。」賀頓提醒她。

  「不。不要。你今天說的話,比這些值錢多了!」大芳說完,蹣跚著走出心理所。

  賀頓把自己像一袋浸了水的濕麵粉扔在了沙發上。累死了。心靈的惡戰也是短兵相接刺刀見紅,有看不見的傷口在汩汩流血,有森森白骨齜牙咧嘴。

  為什麼有這樣濃郁的桂花香?通常只有廁所裡積聚了太多穢氣的時候,賀頓才在空氣中噴灑高濃度的空氣清新劑。

  柏萬福像個幽靈似的溜了過來。

  「走了?」柏萬福悄聲細語地問,好像怕驚動了什麼人。

  「走了。」賀頓知道他指的是大芳。柏萬福很關心那些錢的去處。

  「沒拿走?」柏萬福已經看見了那一疊鈔票,明知故問。主要是讓自己更踏實。

  「沒拿走。」賀頓回答。

  「我知道不能偷聽你們的談話,但你們的聲音實在是太大了,想不聽也不行。主要是你的聲音大,太不留情面了,傷人啊!」柏萬福還為剛才的唇槍舌劍驚悸不止。

  「你沒有聽到過整個過程,實在是忍無可忍。」賀頓一邊默放著剛才的記憶,一邊替自己開脫。

  「就不能悄聲說嗎?我看她實在扛不住了,為你捏把汗。也不敢說話,就不停地往這間屋子噴空氣清新劑,你聞到了嗎?」柏萬福關心地說。

  賀頓說:「真是用心良苦,可惜我根本理會不到,香氣撲鼻還以為是誰在廁所拉稀跑肚然後欲蓋彌彰,都快把我熏暈了。」

  柏萬福說:「我看這女人的問題挺嚴重的,你單槍匹馬的,勢單力孤,還是找幾個人商量商量為好。俗話說,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

  賀頓說:「她以後不會來了。」

  柏萬福說:「就算是她不來了,這些經驗教訓也都很寶貴。人家醫院裡碰到疑難病例還開個會診單子呢。」

  賀頓想想,說:「好。好主意!」

  於是就有了同儕會診,於是就有了自殺未遂。於是就有了老松的來訪,於是就有了賀頓的崩潰……

  「你找個最舒服的姿勢。全身不要繃著勁。兩手浮起來,對,就這樣仰著。背部懸空。」姬銘驄開始對賀頓進行全身撫摸。「兩肩放鬆……」說著把雙手盤在了賀頓的肩頭。賀頓輕輕地抽搐了一下,姬銘驄清楚地感覺到了,但他不去理會,繼續向下進行,從賀頓的肩部開始,輕輕向下觸摸,一邊觀察著賀頓的反應,一點點地放鬆著手中的力度,最後變得像蝴蝶的翅膀一樣輕顫。反復多次之後,弗洛伊德榻上的賀頓,如同橡皮泥一樣柔軟起來。

  「把十個指頭放鬆,讓它感覺到很舒適……」姬銘驄抓起賀頓的十個指尖,輕輕地上抬後,放開。第一次,賀頓的手臂失去了支撐,緩緩地落了下來。這說明賀頓的意識還在強有力地控制著自己的肌肉群,催眠沒有達到預定的效果。姬銘驄不急不躁,緩緩地又開始了新的一輪試探。當他第二次驟然放開賀頓的手臂時,墜落的速度明顯快了,但還是仿佛裝了緩控裝置的門頁,有所延遲。姬銘驄到底是身經百戰,毫不氣餒,一次又一次撫摸著賀頓的手臂,好像是當年那個要把鐵杵磨成針的老婆婆,不厭其煩地打磨著那塊頑鐵。

  終於,當姬銘驄第N次放開賀頓的手臂時,賀頓的臂膀就像僵屍之手砰然落下,發出了很大的聲響。

  賀頓已經完全失去了對自己手臂的控制力量,好像一根任人揮舞的三截棍。

  姬銘驄轉而用手輕輕接觸賀頓膝部,說:「你把兩個膝蓋骨放鬆,讓它們好像飄浮起來。」

  這樣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之後,賀頓終於覺得自己的兩腿如太空人的行走,失去了重心和方向感。

  「請你盯住這個火焰,隨著它閃爍,你用力吸氣,好,你的肺已經被脹滿了,好像風帆。停住你的呼吸,好像你已經停泊在世界上最深的港灣,然後你盡其所能,呼出你肺裡所有的空氣,讓它變成一個空空如也的癟袋子。對,很好,用力呼氣,把所有的氣體都呼出去……你覺得自己也飄浮了起來,現在,放鬆你的右腳,讓它們脫離你而去……放鬆你的左腳,讓它們脫離你而去……放鬆你的左手,讓它們脫離你而去……放鬆你的右手,讓它們脫離你而去……放鬆放鬆……現在,你已經無所牽掛,你變得像一團霧,像一叢棉花,像天鵝的羽毛飛升……」

  點著的蠟燭就是催眠板。

  在那之後一定發生了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每個人都是一個謎題,一個連他們自己都不知曉謎底的謎題。唯一能夠破解這個謎題的人,是誰?面對著人生最複雜的題目,姬銘驄有一種披荊斬棘深入虎穴的快感。

  有的人以遙遠的星球為研究對象,有的人以細微的粒子為研究對象,有的人以螞蟻的眼睛為研究對象,有的人以恐龍的脊椎骨化石為研究對象,更有人以人的心肺脾胃腎為研究對象……他姬銘驄是以人為研究對象的,不研究人的肉體,只研究人的心靈。這是一個無比廣闊和深邃的內在宇宙,姬銘驄把自己的一生掩埋其中,其樂無窮。

  現在,面對著賀頓這個個案,姬銘驄停滯不前。

  對賀頓的催眠中,遇到了強大的阻抗。賀頓甚至連眼睛都不肯閉上,害怕一閉眼就被湮沒在無邊的黑暗和寒冷之中。

  姬銘驄戒急用忍。催眠就像鐘乳石一樣,極緩極慢地點滴著,長成一株筍。如果你著急擺弄,它們就折斷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什麼讓賀頓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心理探索猶如一柄雙刃劍,如果你一直封閉著,掩埋著真相,就是雪裡埋屍。屍體栩栩如生地凍結在那裡,不會分解和消失。表面看起來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遺忘的永凍層會讓創傷不再腐爛。但是,如果你開始挖掘,如果你把那屍體曝曬在光天化日之下,結果往往不堪入目。真正的心理學家如同真正的探險家,絕不會因了艱難險阻而回避穿越南極。謀求心理探索的過程如同興奮劑注入體內,心在半空彎成問號,瞳孔因此而放大,呼吸加快,手心也會冷汗涔涔。這種狀態會使誘導者進入癡迷。

  姬銘驄認為好奇是年輕最顯著的標誌之一,當一個人不再好奇的時候,生命也就接近尾聲。死亡是不需要好奇的,它蹲在遠方,慢條斯理地等待著你。要在它呼喚你之前,把讓你莫名其妙的事弄個清楚,然後再明明白白地上路,是心理學家的職責和幸福。

  姬銘驄在暗夜中對自己一笑,他想到了一個方法,一個在別人看來肯定是卑鄙的辦法。明知是勉強,卻必須要堅持。誰都有黔驢技窮的時刻,權威也不是金剛不壞之體。除了堅持,你沒有更能深入的靈丹妙藥。他為此做了周密的準備。

  當賀頓再一次來訪的時候,姬銘驄對她說:「想把自己搞清楚嗎?」

  賀頓毫不遲疑地說:「是。我一次又一次地打擾您,圖的就是清楚。我要幹這一行,必須把自己弄明白,我希望自己通體透明如太湖銀魚,無骨無肉無筋絡。可惜弗洛伊德老人家不在了,要不,我就是爬,也要爬到維也納去,請他老人家給我做個分析。」

  姬銘驄說:「弗洛伊德收費很高的。」

  賀頓說:「那我就給他家當保姆吧。以工錢相抵。」

  姬銘驄欣賞地說:「看來你的決心蠻大。」

  賀頓說:「我是一個對人特別有興趣的人,尤其是對自己有興趣。」

  姬銘驄說:「那就好。」

  賀頓苦惱地說:「有什麼好?一個連自己都不清楚的人,還能搞懂世界嗎?」

  姬銘驄說:「我可以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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