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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大芳像僵屍一樣地躺著,一動也不能動。當身體不能動的時候,思維就格外敏銳。她突然想到這樣也很好,她要好好地活著,讓他們只能在暗中偷雞摸狗。在表面上,他們要服侍她,要對她親切有禮呵護備至。她還需要什麼呢?名分金錢道義都在她這一邊,她完全可以雍容大度慈悲為懷,這才是大人雅量光照日月!記憶的苦水在時間的山頂慢慢冷卻,直到凝成了萬古不化的寒冰。

  當老松來看望大芳的時候,大芳已將自己調理了一番,處變不驚。她從老松神采奕奕的表情來看,知道在自己昏迷不醒的日子裡,老松也沒有中斷自己的風流雅興。但是,她顧不了那麼多了,只要她高高佔據著老松夫人的寶座,其他都可以忽略不計!

  就這樣,大芳在易灣和老松的精心照料下,非常緩慢地恢復著。在這種恢復中也感受到異樣的安適。那就是——他們都深深地有負於你,你是他們的債主。你擁有慈悲和寬恕的權力,從你的手心裡滲出的點滴雅量,他們都感激涕零。

  老松和易灣在大芳看不見的地方苟合著,大芳心知肚明,不再揭穿。因為揭露需要龐大的精力和體力,大芳已弱不禁風。而且,揭露之後又怎麼樣呢?易灣被掃地出門,老松也會對自己怒目相向,到那個時候,誰來服侍病入膏肓的大芳呢?就算大芳發憤圖強自力更生,從此站立起來再不用人幫忙,節省出來的遼闊的時間田野又用什麼種子來裝點呢?沒有了易灣的日子該是多麼無聊!

  大家相安無事,甚至大芳開始覺得這樣也不錯。當然,她不能在表面上顯示出這種滿意,而要讓對方充滿了內疚。大芳出院以後,易灣還住在她家,連保姆都習慣了這種格局,一家有了兩位女主人。老松在表面上是把大芳看得重於一切,至於背後怎樣褒貶她,大芳眼不見心不煩。大芳以為這種局面可以持續很久很久,如同一本剛剛打開的長篇小說。沒想到,易灣在一個夏天的傍晚悄然而去。沒有吵鬧也沒有爭執,老松為易灣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並且給易灣介紹了一個很有身份和背景的男朋友,易灣滿意到再不願意多耽擱一天。

  家庭重又恢復了平靜,大芳悵然若失。不過,她很快就振作起來了,電梯間新來了一個美麗的小姑娘,清純得如同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名叫小童。小童比老松和大芳的女兒還要小,晶瑩得如同溪水上的一個小泡。小童是跟著家鄉的姐妹一道到城裡來謀生路的,在保姆培訓班上因為聰明伶俐,被招去學了公寓電梯管理。大芳把家裡一些用不到的物品送給小童。小童很感謝。大芳又把女兒先前穿過的衣服送給小童,沒想到小童穿上之後,居然比當年的女兒還要美麗。當大芳看到穿著女兒衣服的小童時,忍不住眼角盈淚。女兒如今在國外留學,交了一個金髮男友,樂不思蜀。大芳一直很擔心,將來生出的孩子,會不會一半頭髮是金色,還有一半是黑色?或者上半截是黑的,下半截是金的?她把無處發洩的母愛都傾注到了小童身上,並且發動老松也一道無微不至地關懷小童。

  老松說:「你不要管別人的事,管好我們自己就是了。」

  大芳說:「她不是別人。她就是我們自己的一部分。」

  老松說:「怪事。一個鄉下妹子,和你我有何干係?我記得你不是一個普度眾生的人。」

  大芳說:「你沒看到她穿上女兒以前的舊衣服,有多合適?」

  老松說:「看到了又怎麼樣?我勸你以後不要把女兒的衣服送給別人。實在沒地方放,你可以燒掉。」

  大芳說:「虧你還是勞動人民出身呢,就沒有一點環保觀念。看不到女兒,我看到一個類似的人也行。你怎麼不體貼人!」

  老松舉手告饒,說:「好好,你就我行我素吧。」

  小童是個很有眼力見兒的姑娘,也許從貧困中走出的女孩,都有這種天賦的直覺吧。她常常悄無聲息地陪著大芳坐著,並不多說一句話。但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就在這種依偎中一天天濃烈起來。

  直到有一天,大芳發現小童不是依偎在自己懷裡,而是依偎在老松肩胛之下,又一次山崩地裂江河倒流……這一次,感到劇痛的不再是腹部,大芳的肚子裡已經不剩多少零件了。這一次,錐心之痛來自胸部,到了醫院,被放入套筒似的核磁共振箱裡,查了又查,最後看到肺尖上的陰影,懷疑是肺結核,又說可能是肺癌,要把她的肺切掉……

  大芳萬念俱灰,自生存以來的孤單如同海嘯一般壁立而來,屈辱的浪花被曝曬為利劍,苦海聳為高山。她在利刃中穿行,血肉橫飛,只剩下一具滿目瘡痍的木乃伊。

  大芳的故事講完了。眼巴巴地看著賀頓。

  漫長的傾聽過程,賀頓一千次走神,又一千零一次把自己拽回來。這不是一個好聽的故事,更不是一個高尚的故事,甚至連一個婉轉曲折的故事也算不上。這基本上是一個乏味的故事,一個齷齪的故事,或者簡直說就是低級趣味的故事。但是,這確是一個真實的人生。這一點不容置疑,從大芳的哭泣和仇恨中,感覺到這個靈魂像一隻青蟲從樹上跌落,被人用腳碾碎,流出來的卻不是鮮血,而是綠色的膿漿,塗滿了生命的曲徑。

  有人把心理醫生的工作比作垃圾清潔工人,覺得他們是在不停地吸納著別人的愁苦和煩悶,然後在荊棘中和當事人一道尋找出路。賀頓是個富有同情心的人,她不同意垃圾的說法。如果把一個人的愁苦比喻成垃圾的話,這世上又有哪一個人是完全健康的?大家就都是垃圾筒,世界豈不成了臭不可聞的垃圾場?!

  面對著大芳的故事,一籌莫展。面對著大芳求賢若渴的目光,無能為力。如果把大芳比作一種動物,賀頓覺得她是一隻病龜,縮在黑暗的海灘上,斑駁的記憶把它疲憊的雙眼激出比海水還鹹的淚。那些淚變成生銹的釘子,把過去懸掛在那裡,曬成古銅色的鯗魚。

  賀頓不能向自己的無能為力投降,也不能空洞地盯著來訪者毫無作為。她問大芳:「那你打算怎麼樣呢?」

  大芳說:「我就找你來了。」

  賀頓說:「你找到我怎麼樣呢?」

  大芳說:「我就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你了。」

  賀頓說:「然後呢?」

  「然後就是你的事了。」大芳一臉無辜地等待著。

  賀頓一字一頓地說:「這不是我的事。這是你的事。」

  大芳傲慢地說:「可是我付了你錢,你應該為我排憂解難。」

  賀頓說:「錢並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你和你丈夫很有錢,可你還是不快樂。」

  大芳惱羞成怒說:「我不快樂用不著你來提醒。你說,你到底有沒有辦法?」

  氣氛陡地冷峻起來,但事關原則,賀頓不能讓步,她說:「我願意幫助你,但你必須承認這是你的事。」

  大芳也寸步不讓,說:「你收了我的錢,也就成了你的事。受人錢財,替人消災,天經地義!」

  賀頓說:「如果我把你的錢還給你,我們是不是就兩清了呢?」

  通過多次來訪,大芳已經在這裡付出了一筆不小的費用,她諒賀頓不會讓到手的熟鴨子再長出羽毛飛走,為了讓心理醫生更好地為自己出主意想辦法,她決定再煞一煞這個小個子心理師的威風。大芳說:「好啊。你想想吧,下一個諮詢日我還照常來。你不能為我出主意,就把錢退給我。順便說一句,今天我只用了一半的時間,所以,費用,我也只交一半。」說完,大芳款款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諮詢室。

  賀頓看著大芳離去,什麼也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柏萬福走進來,說:「剛才那個女的,我看不對勁。」

  賀頓說:「你從哪裡看出來的?」

  柏萬福說:「她雄赳赳氣昂昂的像個志願軍,沖出去了。」

  賀頓說:「你看看統計表,她一共來了多少次?」

  柏萬福說了數字,賀頓指示:「你備好錢,等她下星期來的時候,退給她。」

  柏萬福說:「憑什麼呀?你為她耗費了那麼多心血還有時間。光眼淚也有幾茶缸了。我好幾次注意到她走了以後,你的眼圈都紅紅的。她怎麼能這樣沒良心!」

  賀頓說:「就算我再投入,沒能給人家解決了問題,人家要索賠,也有道理。」

  柏萬福說:「有什麼道理?這也不是賣電視機的,多少日子之內包修包換。這是精神產品,只要你盡心盡力了,她的問題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她自己負責了。」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賀頓說:「你說得對,她的責任在她。我差點被她牽著鼻子走了。」

  柏萬福說:「癌症有治癒的,更多的是治死了,誰敢賴醫生?心理毛病也有治不好的。」

  賀頓說:「話雖是這樣說,但我總覺得自己的力度還不夠。手藝不成,該退還得退。你把錢給我預備出來,下星期她來了,我再相機而動。」

  柏萬福說:「錢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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