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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幫助你。」姬銘驄簡短地回答,走了出去。

  屋裡的光線黯淡下來,黑夜突然來臨。門外有老張的腳步聲,這聲音給了賀頓一些安慰。她不由得責怪自己太神經過敏了,怕黑和怕冷,是她從小的痼疾。難兄難弟,只要有其中一個因素出現,另一個馬上會來做伴侶。魔鬼攜手,鐵指交叉,將她扼入窒息。

  賀頓緊張的情緒得到了稍許緩衝。弗洛伊德榻的曲度令人舒適,使她漸漸安定下來。

  姬銘驄推門進來,手裡舉著一支點燃的蠟燭。燭火搖曳,他的頭顯得大而蓬鬆,映照在牆上,仿佛一朵烏雲。賀頓吃驚地問:「姬老師,您要做什麼?」

  姬銘驄說:「幫助你的道具。」

  賀頓說:「咱們還要演戲嗎?」

  姬銘驄說:「人生就是戲劇,要讓那些被遮蔽的部分重現。」

  賀頓說:「意義何在?」

  姬銘驄說:「所有的今天都是昨天的延續,每個人都不是嶄新的。」

  賀頓說:「不。我害怕。」

  姬銘驄說:「我知道你害怕。也許,通過我們共同的努力,你會漸漸勇敢起來。」

  賀頓疑惑地說:「能行?」

  姬銘驄說:「現在開始。你找個舒服的位置躺好。」

  賀頓的身體早已平擱在了弗洛伊德榻上,但此前,她一直沒有真正地把身體的重量放在這張榻上。好比一個人屁股雖然坐在了椅子上,但由於種種原因,始終翹著尾骨躬著腰,不曾把脊椎杵在椅面上。賀頓很想按照姬銘驄的指示辦事,但是她無法放鬆,嘴唇發幹,眼睛眨個不停。

  「看著我的燭光……」姬銘驄把搖搖欲墜的蠟燭舉到賀頓面前,他的手大而穩定,當他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坐在賀頓面前之後,燭光就穩定下來。

  「要用水晶球嗎?」賀頓喃喃自語。

  「不,不需要水晶球。它是燭火。盯住它,放慢你的呼吸。好,就這樣,請你一動不動地看著蠟燭,看著它,看著它……」

  賀頓乖乖地聽從指令,姬銘驄的聲音有一種魔法,讓你不由自主地被牽引。當人的眼光長久地注視著跳躍的火光時,就會發生一種似幻非幻撲朔迷離的感覺。賀頓第一次發現原來燭火是一滴倒懸的水珠的模樣,它們自內向外分成了五層。第一層,也就是最靠近蠟燭芯的地方,火焰近乎凝固,它們並不是紅色或者黃色,不是任何一種溫暖的色調,而是薰衣草般的藍紫色,你幾乎感覺不到它們是有熱度的,很想伸手指去觸摸這脆弱的火焰的包膜,它們有著豌豆莢一樣的嬌嫩細微的縫隙。在這一層火焰之外,是古典的幽藍色,帶著古堡一樣神秘的詭異氣息。幽藍之外,火焰漸漸活潑起來,好像逃出了牢籠的女僕,有一些輕巧的跳躍和飛升,裙裾染上了一些緋紅,好像是匆匆旅途中野花的漿液飛濺其上。喔,還有第四層,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醬色,飽含著憤怒和壓抑,仿佛火焰最後的枷鎖,它們在扭曲和突破中,堅守著蠟燭所賦予的最後的形狀,維持著一個昂揚向上的尖頂,不屈不撓地仰望著天花板。現在,到了火焰的最外一層,它們桀驁不馴,撕脫了所有的形式和框架,奔突著狂舔著空氣的裂隙,用萬分之一秒的時間就構建起輝煌的輪廓,然後又在更少的時間裡將它毫不留情地粉碎,當華美的輪廓變成破碎的鱗屑,紅顏老去蒼黃委地之時,瞬間一個新生的火光嬰兒爆裂著出世,它放肆地啼叫著,鞭笞著所有靠近它的冷風,將它們加熱並裹挾著飛升,光怪陸離的色彩如同砸翻了梵高的調色板,燦爛的向日葵花瓣和鳶尾花的葉子攪纏在一起,濃烈地薰蒸而起,帶著奇幻的香氣……

  姬銘驄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好像隔著無數海綿和泡沫,被吸附得沒有任何感情和色彩,他說:「請你盯著火光,什麼也不要想,你試著用心去看,你看到了什麼……你一定看到了什麼……」

  燭光擴散開來,如同氾濫的金黃色的洪水,往事仿佛被上游沖刷而下的死豬和門板,在滔天濁浪中起伏。

  她看到了爸爸。真奇怪,為什麼會是他呢?為什麼第一個浮出水面的竟是他呢?他是一個大壞蛋,不,說他是個壞蛋,那真是褒獎了他。他是一個大混蛋!是他,遺棄了媽媽和六歲的絳香。

  整個村子都很窮,窮極了的人們想到了一個活路,這就是出賣身上的零件。這當然是違法的事情,大家都守口如瓶。但守口如瓶是針對外人的,針對自己人就敞開一切,彼此開著玩笑。誰要是賣了腰子的,大家就都恭喜他,說最值了。因為人有兩個腰子,賣掉一個還有一個,一個腰子就足夠了。這就像吃飯有一個碗就足夠了,另外一個碗放在那裡是個擺設。早點把當擺設的那個碗賣了,讓剩下的那個碗裡盛滿稀粥,這是多麼划算的事情。當然還有賣血的,賣血的也很值。因為血雖然不是擺設,但血是能夠自生自長的,像泉眼,你用幹了還會再湧出來。每逢有些人賣了血回來,總是很高興,因為他們在賣血之前喝了大量的紅糖水,他們把自己的血弄稀了,就像在黃醬裡兌了鹹鹽水冒充了醬油。把紅糖水賣出了血漿的錢,去糊弄那些城裡人,這讓賣血者有一種高人一等得勝回朝的感覺,更不消說這是現錢買賣,兜裡立刻就鼓了起來。什麼叫「血汗錢」,這就是最好的證據。抽血的時候,人是一定會出汗的,因為疼和冷。流血的人會從夏天一下子沉入嚴冬,真奇怪,好像血裡面藏著火。

  村裡人管絳香家叫「賣眼戶」,絳香剛開始聽到的時候,嚇得夠戧。每天都要盯著媽媽的眼睛看,她生怕哪天從街上回來,媽媽的眼睛只剩下一隻了。有一天有個人到村裡來,說是來買眼角膜,倒是不急,等人死了再給貨也行,價錢好商量。大家就都爭著搶著說自己願意接了這單生意。絳香趕快跑進家裡,拉著媽媽的手,說你快躲起來,有人要買眼睛。媽媽很奇怪,說買眼珠和咱家有什麼關聯,我該幹活去了。後來不知那人和誰家達成了買賣,反正和絳香家沒關係。絳香很高興,覺得是自己救了媽媽。後來有一天,絳香與小朋友玩耍,絳香說,人家都說俺家是賣眼戶,那天來了一個買眼的,我硬是沒讓他找到我們家。小夥伴們就嘻嘻笑,說你媽不是賣上邊的眼,是賣下邊的眼。

  那一次絳香是哭著回家的。媽拿著一牙餡餅給絳香,絳香不吃,說:「這是你賣眼得來的吧。」媽聽了一點也不惱,說:「快吃吧,不管是賣哪兒換來的,這餅是乾淨的。」絳香說:「我不吃。」媽媽說:「我都聽到你肚子叫了,還說不餓。」絳香說:「就是餓了,我也不吃這樣來路的東西。」媽就歎了一口長氣,說:「那媽就要去賣腰子了。」絳香賭氣說:「賣腰子的人不受人氣。」媽說:「可腰子只能賣一回,要是把賣腰子的錢吃完了,媽靠什麼來養活你呢?」小小的絳香那時不知怎麼想的,就說:「那你還可以去賣血啊。」媽說:「媽不是沒想過這條路,可賣了血,誰給你做飯誰給你縫衣?別人家的孩子有爸有媽,一個不在了還有另一個遮擋著孩子,媽要是不在了,小香你就沒了指望。賣眼,媽丟人,媽沒有別的法子養活你,只好走丟人這一條路了。既然可以賣血,為什麼不能賣肉呢?既然能賣上眼,為什麼不能賣下眼呢?如果不是窮,如果不是因為你的爸,媽不會這樣。」

  絳香哭成一個淚人,媽說:「別心疼媽,媽才值呢,人家只能賣一次,媽能賣成千上萬次呢!媽只希望小香以後能堂堂正正地做人……」

  絳香從那以後,一夜長大,後來她照鏡子的時候,突然就看到自己額頭上有了皺紋。她以後從來沒有在這樣小的孩子額頭上看到過同樣的皺紋。從此,在饅頭和尊嚴之間,她選擇了饅頭。這並不等於她不要尊嚴,而是表明她期待著為了有朝一日更高的尊嚴,她只有隱忍這一切。

  然而這樣的日子並沒有堅持很久。有一天,媽對她說:「絳香,媽就要老了。」

  絳香像所有的乖女孩一樣,說:「媽,你不老。一點也不老。」媽苦笑著說:「在女兒眼裡,媽不老,可在有些人眼裡,媽就老了。」

  絳香以為媽是怕老了難看,就說:「媽好看。」

  媽歎了一口氣說:「好看難看不說它了,老了就沒有人要了。」

  絳香這才朦朦朧朧地感到,這是一個可怕的問題。絳香躲開這個問題,就說:「媽老了,我就大了。我來養活媽。」

  媽又笑了,媽的笑容像兩柄鉤子,把她的嘴角向下扯,好像悲慘的括弧。絳香這時候已經上小學了,知道了括弧是什麼東西。媽說:「好閨女,你可能還沒長大,媽就幹不動了。媽要給你找個長期飯票。」絳香仰望著媽,即使天下最無能最喜怒無常的父母,在他們的孩子眼中,也是至高無上的神。

  長期飯票來了,又黑又粗,好像被火燒過的鬼子炮樓。媽對他說:「你要對我閨女好。」長期飯票說:「憑我這條件,找個黃花也不難。你還拖著個油瓶。」

  媽平靜地說:「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長期飯票說:「好吧,算我倒黴。」長期飯票在鎮上殺豬,每天都帶著豬血的味道回家,當然還有七零八落的豬下水。為什麼說是七零八落呢,因為好東西都拿去賣錢了,剩下的就是下腳料了,比如說沙肝,誰都不肯吃的只能用來熬豬胰子的東西,長期飯票都會拿回家,讓媽媽煮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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