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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老張說:「來的人都說有急事。姬老說他自己的事是最急的。」

  賀頓沒招了,只好說:「老張,就煩請你在姬老面前美言幾句,看他老人家肯不肯見我。實在不行,你就說我會坐在你家門前不走。」

  老張說:「你好像不是這種人。」

  賀頓說:「我以前不是。但這一次,也許是了。」

  老張捋了一把少白頭說:「那我把你的原話遞進去。」

  賀頓從書包裡掏出一疊舊報紙,說:「怕臺階涼,我連墊座的紙都預備好了。煩請你照直說吧。」

  老張匆匆走了進去。很久之後,姬銘驄穿著睡衣出現在門口,看到坐在門前花廊石階上的賀頓,臉上淡若如水,說:「我就在想是誰這麼霸道啊?原來是你,進來吧。不然你守在我家門前,別人還以為是我欠債不還或是拐賣人口什麼的。」

  賀頓把當道具用的報紙很仔細地折好,跟隨著姬銘驄走進室內。姬銘驄說:「不好意思,我午休剛起。你稍坐一下,我換換衣服就來。」

  弗洛伊德榻默默無聲地蹲踞著,好像一切同以前相比沒有絲毫變化。

  姬銘驄重新出現,穿一套乳白色的西服,連皮鞋都是白色的,年輕了很多。賀頓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個古典小說中的詞匯:女要俏一身孝。看來此話有商榷之必要——白色不僅對女人有改天換地的妙用,對男人甚至是老男人來說,也是年輕化的靈丹妙藥。

  賀頓說:「打擾您休息了。」

  姬銘驄說:「賀頓你就不要來這一套了。你難道不是故意挑這個時間來的嗎?」

  賀頓誠惶誠恐地說:「姬老師,我是實在沒有法子了,才來向您求教的。」

  姬銘驄說:「對啊,我絲毫不懷疑你的誠意。我只是說,打擾我的午休,是你預謀的。」

  賀頓說:「冤枉。我只是不知道什麼時間合適。如果是平常時分,您一定早有安排,不是會客就是讀書,我肯定插不進來。只有午睡時,您會在家……」

  姬銘驄說:「怎麼樣,不冤枉你吧?說吧。」

  賀頓說:「還是上次您督導的那個案子,您讓我自己想出解決的方向,我就想讓他們對質以求水落石出。」

  姬銘驄說:「你怕我不答應,就來了個先斬後奏。自從你這樣決定之後,就從我這裡消失了一陣子。現在,你又出現了,想來是沒有收到預想的效果,他們不肯會面,你才又想到了我這個老朽。」

  賀頓說:「正是這樣。您真神了。我想您也很想知道發展吧?」

  「很抱歉。我恐怕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喜歡獵奇。因為你的不辭而別,我不打算繼續擔任你的督導了。」姬銘驄正色道,滄桑的臉上配著沉思,生成了勢不可當的魅力。

  賀頓急了,倔強地說:「我是發問者,我必將尋求答案。請您原諒我的魯莽。」

  姬銘驄說:「此事並無迅捷之法,心理師不是圖熱鬧的事,也不是黑白分明沒有妥協的事。在你還不明了全部遊戲規則的時候,就貿然參與,是不負責任,甚至是可恥的。因為你不但危害了自己,也危害了所有和你的決定有牽連的人。你要打去這種驚弓之鳥般的好奇心,它是你的心魔。」

  賀頓聽得半懂半不懂的,只是頻頻點頭,希望老師大人不記小人過。姬銘驄說:「好吧,我就原諒你這一次。你也不必特別悲觀,好在天下沒有白走的路,沒有白嗆的水。任何經驗,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都是堆積成麥垛的草,經驗就這樣慢慢積累起來了。記住,以後下雨的時候,你不要做決定。如果你一定要做,起碼要把頭髮擦乾。不然的話,你的決定就總有冷冰冰的味道。最好的決定是在豔陽高照的時刻做出的,會有乾燥的麥子的味道,安全而飽滿。」

  賀頓謹記在心,只想趕快切入正題。姬銘驄說:「不要那麼急功近利。心理學這個名稱,在希臘文中的原意是『關於靈魂』的理念。我知道你很想解決個案,我要蕩開一下主題,你可有意見?」

  賀頓說:「只要能解決個案,我沒有意見。」

  姬銘驄微微一笑,說:「這一次,不是解決個案的問題,是解決你的問題。」

  賀頓一愣,說:「我有什麼問題?我……沒有問題。」

  姬銘驄說:「越是一口咬定自己沒有問題的人,問題就越大。」

  賀頓大不服,說:「就算我有問題,現在也不是解決我的問題的時候,還是先討論個案吧。」

  姬銘驄說:「我欣賞你這種先人後己的精神。只是心理師這個職業,有的時候,就要先己後人。」

  賀頓說:「不懂。」

  姬銘驄說:「我打個比方,你就懂了。我問你,你為什麼對大芳和老松的案子,如此上心?」

  賀頓說:「這倒怪了,我上心難道不對嗎?這就像是一個醫生,關心愛護他的病人,有什麼錯?」

  姬銘驄說:「所有的比喻都是蹩腳的。你和他們的關係,不是簡單的醫生和病人的關係,而是隱含著另外的關係。」

  賀頓說:「您這是什麼意思?您是說我和老松不清不楚還是和大芳有曖昧關係,比如同性戀什麼的?對天發誓,我和他們是純粹的工作關係,一清二白蒼天可鑒!」賀頓情緒激動。哼!督導山窮水盡,信口雌黃。若不是想著圈子就這麼大,以後還得在江湖上混飯吃,賀頓真想拂袖而去。

  姬銘驄不急也不惱,好像欣賞一件罕見的翡翠原石。他觀察著賀頓迸跳著青筋的細脖子,說:「你著急了。」

  賀頓說:「我當然著急了。我本來是想解決來訪者的問題,現在您把火燒到我頭上來了,我能不急嗎!」

  姬銘驄正色道:「你這一急,讓我感覺到問題的癥結,可能不在來訪者身上,而在你身上。」

  姬銘驄的話說得很低沉,甚至有些漫不經心的味道,但賀頓聽來,如焦雷炸耳。她跳起來說:「姬老師,您要是沒招了,也沒什麼,您也不是神仙,可您不能亂咬一氣。憑什麼來訪者的問題反倒成了我的問題?我有什麼問題?我什麼問題也沒有。」

  姬銘驄微微一笑,說:「謝謝你。」

  賀頓疑惑,說:「你謝我什麼?」

  姬銘驄說:「謝你客氣,手下留情。對了,正確的說法是嘴下留情。」

  賀頓說:「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

  姬銘驄說:「你說我亂咬一氣,就是給我面子了,沒有直接說我是狗。」

  賀頓歉然,說:「不敢。」

  姬銘驄說:「罵得好。這樣就把你的真實情感暴露出來了。如果說,剛才我還只是個猜測,那麼,現在我已有更多把握。」

  賀頓茫然,說:「你的把握在哪裡?」

  姬銘驄說:「就在我的腦子裡,也在你的腦子裡。好,現在,請你坐在榻上。」

  賀頓說:「你要把我腦子裡的東西呈現出來?」

  姬銘驄說:「你問得太多了。如果你相信我,你就按照我的指令做,如果你不相信我,就請你離開。而且,如果你下次再在我的門前靜坐,我就讓老張叫來保安請你離開。」

  賀頓面臨抉擇。要麼,知難而退,要麼,揭開謎底。稍作思索,對於真相的熱愛戰勝了一切,她說:「好吧,我服從。」

  姬銘驄說:「這很好。」說著,他走到窗前,拉上了窗簾。那簾子本是墨綠色的絲絨,厚重而慵懶地下垂著,好像肥胖夫人折疊的裙邊,如今不情願地被打開了,不規則地凸起和凹陷著,給人一種生氣的表情。窗外的陽光透過細密的褶皺,如同穿透海底屏障,翻卷的海帶吸附走了飄蕩的光芒,只剩下慘淡的光斑。賀頓突然有些害怕,與生俱來的對黑暗和寒冷的恐懼,如毒蛇的芯子纏住了她的身軀。冰制的鞭子埋在身體裡,成為定時炸彈,由內向外地抽打。看不到血跡,卻感覺到錐痛。

  「您要幹什麼?」賀頓戰戰兢兢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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