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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重要的是情感上和記憶中的真實 賀頓一五一十地把案例報告了一番,然後說:「我該怎麼辦?」 姬銘驄沉思良久,說:「這個案例為什麼讓你如此放心不下?」 賀頓說:「它很富有戲劇性。一對夫妻,描述的是同一件事情,同一種關係,出場的人物也應該是相同的,但結論完全不同。我不知道該相信誰。」 姬銘驄說:「看來,你對戲劇性很感興趣。」 賀頓愣了一下,她從來沒有發覺自己是一個對戲劇性很感興趣的人,就說:「也許吧。但我覺得自己主要是對事情的真相很感興趣。」 姬銘驄說:「那你就應該到刑事偵查部門,最次也應該到私人偵探那裡謀個差使,可能更適合你。」 賀頓有些不得要領,說:「姬老師,您的意思是要教導我改行嗎?要為我做職業生涯輔導?」 姬銘驄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賀頓摸不著頭腦,說:「那您是什麼意思呢?」 姬銘驄繃起臉說:「可惜了你竟考出過那麼高的分數。」 賀頓很不好意思,試探著說:「您是說臨床心理醫生並不追求事實的真相,那是警察和偵探們的工作範疇。」 姬銘驄頻頻頷首,說:「這還有點優秀生的味道。」 賀頓受了誇獎,卻絲毫沒有高興的感覺,她還是不得要領,略帶懇求地說:「姬老師,您還得點撥我一下,我不大明白。」 姬銘驄說:「你現在能搞清楚當年老松拋進池塘裡的糖塊,是真的大白兔奶糖,還是裹著的石子?」 賀頓一臉茫然地說:「不知道。大芳和老松兩人說得都很肯定。」 姬銘驄說:「那你怎麼辦呢?」 賀頓說:「讓他們兩個人對質。」 姬銘驄說:「讓我們想像一下,會有怎樣的情景出現?」 賀頓說:「估計或者是吵得一塌糊塗,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或者就是大家都不做聲,以沉默標榜自己所說的答案是真實的。」 姬銘驄說:「還有第三種可能嗎?」 賀頓想了想說:「也許兩個人都摔門而去,再也不會來了。」 姬銘驄說:「還有第四種可能嗎?」 賀頓苦笑道:「也許有,但我想不出來了。」 姬銘驄說:「還會有更多的可能性,人是如此的複雜。我能想得出的一種可能性是——他們夫妻雙方聯合起來,同仇敵愾地對你這個心理師說,你為什麼揪住不放?是何居心?!」 賀頓大叫:「這是倒打一耙!明明是他們兩個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把我攪糊塗了,怎麼能把賬算到我頭上!」 姬銘驄說:「你生氣了,這很好。這說明我擊中了你的要害。要知道,對於一個好的心理師來說,事實上的真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情感上的真實,是記憶的真實。因為它,只有它,才最深刻地表達了人的感受和希望。要知道,記憶是靈魂的奴僕,不是真實的書記官。」 賀頓似明白不明白,說:「您能講得更具體些嗎?」 姬銘驄說:「那些奶糖如果是真的,早已溶解在無邊的池水之中,你現在就是用最精密的化驗儀器,想來也檢測不出一滴牛奶的成分了。那些奶糖如果是假的,即使那個池塘乾涸了,所有的石子都裸露在外,你也沒有任何辦法識別出哪一塊石子曾經被糖紙包裹過。是嗎?」 「對。」賀頓回答。 「好。這個無頭官司,看來就是包公轉世,也斷不清了,你還想朝這個方向努力嗎?」 「我無能為力。」賀頓老實作答。 姬銘驄說:「但是大芳和老松兩個人的感覺都是真實的。大芳說到這個例子,想說明的是老松從那個時候起,就是一個有心計玩弄計謀的騙子,對不對?」 賀頓應答:「是。大芳是這個意思。」 姬銘驄接著說:「老松一口咬定那是真的大白兔奶糖,甚至提到自己喝池塘的水都有奶味,這個細節,又很難讓人懷疑它是假的。」 賀頓覺得姬銘驄真是料事如神,她正是在此深感困惑。把石頭子丟進池塘的人,還會傻到喝池水嗎? 姬銘驄接著說:「老松舉這個例子,是為了證明自己對大芳的愛情,開始階段絕對是真誠的。」 賀頓說:「是這樣。姬老師,您這樣一講,我明白了,對心理師來說,心理的記憶是第一位的。」 姬銘驄說:「好,今天我們就到這裡吧。頭兒開得還不錯。」 賀頓意猶未盡,但不得不告辭。臨走的時候,她對姬銘驄說:「我下次什麼時間來?」 他們約好了下次輔導的時間。賀頓在回家的路上,不由得感歎:權威就是權威。魅力這個東西是時間老酒浸泡出的人參,時辰未到,模仿不來,沒有法子速成。 柏萬福打破僵局,主動問接受督導歸來的賀頓:「怎麼樣?」 賀頓說:「不錯。和自己瞎摸索,就是不一樣。」 柏萬福說:「是個什麼樣的人?」 賀頓說:「是一老頭。」 柏萬福說:「這年頭,老頭也不保險。」 賀頓說:「你不要把天下的人都看得那麼壞。」 柏萬福說:「我就是沒有把天下的人都想得那麼壞,才出的事。」 賀頓說:「我不跟你說了。咱倆的事,你愛怎樣就怎樣。說公事,所裡的工作現在如何?」 柏萬福說:「半死不活。別的心理師接待的還是老案例,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基本正常。」 賀頓說:「大芳老松這個案例,我要堅持下去。」 下一次督導的時間到了。賀頓迫不及待地找到姬銘驄家。老張笑容可掬地來開門,賀頓細細一看,果然眉宇間並不很滄桑,初次來的人,都被一頭白髮給唬住了。 「有什麼新想法?」姬銘驄開門見山。 賀頓說:「很希望繼續得到您的指教。」 姬銘驄說:「其實是案例在不斷地指教著我們。送你兩個字——跟隨,我們永遠只有跟隨。」 賀頓說:「因為描述的不同,我在跟隨的過程中常常迷路,深感分裂之苦。」 姬銘驄說:「比如?」 賀頓說:「比如大芳描述的老松的那些豔遇。有名有姓,有時間有地點,這個事實怎能忽視?」 姬銘驄說:「你在為誰說話?」 賀頓大惑不解,說:「我在為我的來訪者說話啊。」 姬銘驄說:「別忘了,你的來訪者可是兩位,他們目前正是冰炭相煎水火不容。」 賀頓凝神靜思,然後說:「您的意思是不是還是強調——沒有事實的真相,只有感情的真相?沒有真正的真實,只有心理的真實?」 姬銘驄說:「也對也不對。世界上其實有沒有真相這樣一個東西呢?毫無疑問,是有的。可惜被當事人的記憶所修改,拿到心理醫生這裡的時候,已面目全非。你的工作,不是去修理已經變形的真相,而是梳理那些真相的內核。」 賀頓若有所思,說:「真相的內核是什麼呢?」 姬銘驄說:「你問我,我問誰?第一手的資料都在你那裡。」 賀頓說:「讓我猜一猜——是感情。」 姬銘驄很高興,摸著賀頓的頭說:「對頭嘍!」 賀頓向後閃了一下,這種親昵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姬銘驄好像也發覺自己對得意門生的欣賞有些過頭,就縮回了手。賀頓不計較,繼續說:「他們的感情到底是什麼,我也搞不清。」 姬銘驄說:「那我啟發啟發你。大芳來找你,是因為什麼?」 賀頓說:「是因為……無聊。」 姬銘驄說:「一個無聊的貴婦人是有很多可以打發無聊的把戲的,比如養狗,比如賭錢,甚至還可以找鴨子。鴨子,你懂吧?」 賀頓說:「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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