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女心理師 >  上一頁    下一頁
一二一


  姬銘驄說:「她不走這些路,花了錢來找心理醫生,要說是為了找樂子,基本上屬￿最少慢差費的一種方式。所以,在無聊之外,還必有更強大的理由。這個理由就是……」他故意不說,等著賀頓來接下茬。

  賀頓說:「大芳想改變現狀?」她的聲音很小,自己也沒有多少把握。

  姬銘驄說:「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她在你們的慫恿下,離了婚,後來又割腕,這些都是非常強烈地想改變現狀的信號。」

  賀頓說:「您別的都說得挺對,只是說我們慫恿她離婚,傳出去,我們的罪過就大了。」

  姬銘驄說:「別擔心,傳不出去,我會嚴格遵守紀律,沒有人能聽見我們曾說過什麼。既然輔導你,我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賀頓說:「依您看,大芳非常看重她和老松的感情?」

  姬銘驄非常嚴肅地說:「這一點,千真萬確。不然,就不能解釋她為了愛情,一次又一次地開刀,直到把自己掏成一個空椰殼。如果你把這些理解為憤怒,理解為分手的信號,就大錯特錯了,你的治療方向就南轅北轍……」

  賀頓滿臉茫然和驚愕,久久緩不過氣來,過了好半天,才說:「容我回家想一想。」

  姬銘驄說:「好啊。想想吧。有很多時刻,當我們逼得太緊的時候,當事人腦子就一片空白。如果我們放鬆了,也許改變就發生了。這對來訪者是個真理,對你,我看,也是。」

  賀頓回家。回家之後的賀頓還沉浸在姬銘驄的分析當中,眼前總是浮現出姬銘驄屋內的猩紅色的弗洛伊德榻。當然,姬銘驄並不曾應用催眠術,所談和弗洛伊德榻也沒有太大的關係。但那張榻實在驚心動魄,它變幻著形狀和顏色,忽而是鯨魚藍色,忽而是芭蕉綠色,忽而是柑橘黃色,忽而是墨魚黑色,在賀頓的腦海中遊弋……

  賀頓不再把督導的過程告知柏萬福,任憑柏萬福猜測。隨著進程的深入,賀頓驚歎世界上有這樣聰慧的長者,漸漸升起一種對父親般的依戀。還沒有離開姬銘驄的訪談室,就期待著下一次見面的機會。他在你面前好像非常隨意地放下了一個籃子,蒙著一塊印花布,很樸素。你打開來,看到了自己丟棄的一切,其中掩埋著珍寶。他問你很多問題,逼得你上天入地,捫天為近,窺地為遠。那些答案似有似無,飄蕩在空氣中,你看得見,卻捫不住,誘惑你持之以恆地尋找。這些都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觸,只有獨自品嘗。有時忍不住想和錢開逸分享,拿出手機,無色無香的手機號碼,此刻芬芳馥鬱,撥十一個數字就可以解決思念,但她還是隱忍住了。

  大芳每個星期都按時來諮詢,從這個角度上說,大芳是個模範來訪者。她的敘述淩亂而破碎,時而夾雜著憤怒的詛咒和幽怨的自戀,像一本撕成碎片隨風飄揚的傳記,被掃把歸攏到一處,撮到簸箕裡,混合著灰塵和水漬,呈現在賀頓面前。

  當第一次危機成功地度過之後,大芳並沒有善罷甘休,她要把茶小姐的來龍去脈搞清楚。這當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請,但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大芳現在沒有工作,監管老松就是她最重要的事業。當然了,她已經失去了盲腸,這次又失去了膽囊,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了。現在給少女們看的雜誌上會說如果丟失了處女膜就不完整了,大芳覺得這太狹隘了。女人不應該丟失處女膜,但是,就可以隨隨便便地丟掉自己的盲腸和膽囊嗎?如果沒有茶小姐,她的膽囊如今還金燦燦飽脹脹地懸掛在臟腑之間呢!古時形容美男子不是有一個詞叫做「鼻若懸膽」嗎?大芳的膽囊就是這樣一個美麗的口袋,可是這個口袋已經在不知何處的垃圾箱爬滿蟑螂。大芳要為自己的膽囊報仇,茶小姐何去何從必定要水落石出。如今想把一個不認識的人調查清楚,也難也不難。難的是大家都來無蹤去無影,不像「文革」時,你的祖宗八輩都能圖窮匕首見。說不難,是因為如今辦什麼事都需要錢,只要有了錢,沒有查不清的官司。老松這點好,不管在外面掙了多少錢,都如數交給大芳支配。大芳有堅強的經濟後盾。

  每當大芳把老松的錢財付給私人偵探,來調查老松的時候,就感到無比快意,這就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雖然調查來的結果,讓大芳觸目驚心,大芳還是覺出痛苦中的快感。痛苦和痛快這兩個詞都有個「痛」字,可見它們一脈相承。真正的痛苦和真正的快樂有一種骨子裡的近似,如果體會不到這一點,你就既沒有嘗過深仇大恨也不曾刻骨銘心地痛快過。

  茶小姐以前是老闆的地下情人,人稱「金絲鳥」的那種女人。後來老闆將她拋棄,萬般無奈之下暫在茶樓棲身,以尋覓另外的鳥籠。老松喝茶的時候,已被茶小姐囊括在備選名單之內,於是有了令人唏噓的家世,於是被老松請回家中。

  當大芳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把一張男女合影的照片放在老松面前的時候,老松說:「誰?」

  大芳假裝輕描淡寫地問:「這麼快就不認識了?你的記性好像不是這麼差嘛!」

  老松仔細端詳,照片上是盛裝的男人和妖豔的女人。老松說:「這個男人我好像見過,是個小老闆。前兩年生意做得不錯,後來破產了。你認識他?」

  大芳說:「我不認識他。」

  老松有些不快,說:「你不認識人家,拿人家兩口子的照片幹什麼?」

  大芳說:「你還能看出人家是兩口子?」

  老松說:「不是兩口子就是野鴛鴦。反正是那種關係。」

  大芳說:「好眼力。你再看看這只雌鴛鴦。」

  老松看了看,臉色就變了。說:「你真卑鄙!」

  大芳跳著腳叫起來說:「是你卑鄙還是我卑鄙?這就是你說的純淨如水的茶小姐!」

  老松說:「你從哪裡拿到的?」

  大芳說:「我雇傭了私家偵探,人家搞到的。」

  老松說:「你這又是何苦呢?我不是說了永不再犯?」

  大芳說:「我也是閑來無事,自尋開心。一個闖入我家的人,我能不把她搞明白嗎?」

  老松拿起照片,把它一縷一縷地撕開。相紙比一般的紙要柔韌,老松撕得很用氣力,以示決心。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被相片擦亮了眼睛的老松變得安分守己,對失去了盲腸和膽囊的老婆呵護備至。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大芳百無聊賴。一天在家中自製面膜的時候,門鈴響了,一位中年女子出現在面前。面容清俊體態苗條,眉目間有淡淡憂鬱。

  「您是松太太吧?我是松書記的辦公室主任。叫阿楓。」女子很得體地自我介紹。

  大芳不願意被人稱為太太,雖然她沒有了自己的工作,但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很矜持地說:「我是大芳。你是主任,我怎麼沒見過你?」

  阿楓說:「我是剛剛調過來的。今天有人送了臺灣的蓮霧果過來,松書記出差在外,我把他那份早點兒給您送來。這果子很嬌嫩,我怕別人手重,就自己來了。我在松書記下面工作,到您這裡來認個門,是遲早要做的事。」

  一番話細雨和風滴水不漏,不卑不亢溫柔得體,大芳聽得十分受用,就說:「歡迎歡迎,到屋裡來坐坐吧。」

  阿楓說:「打擾了。」款款地走進門來。聞到清香的味道,說:「是什麼如此好聞?」

  大芳說:「我把各種水果切碎了,自製面膜。」

  阿楓說:「怪不得大芳姐看起來如此年輕,您和松書記真是郎才女貌啊。」

  大芳說:「我也是閑得無事,自製的面膜比街上美容店的要乾淨,還不含激素,用著放心。」

  阿楓環視四周說:「這樣一個有品位的家,都是大姐一手打理,有這樣賢妻,松書記真是好福氣。」

  大芳心中冷笑,面上當然不能露出來,就把話題引開,說:「阿楓,你家中一定也是很講究的,一看你這個人就精明利落。」

  不想阿楓臉色轉暗,說:「大姐,不瞞您說,我是個苦命的人。我愛人是我的大學同學,當時多少人追求我,我都沒有答應,看上他的老實厚道。沒想到,他卻是個短命的人,去年年初得了胃癌,人都說癌症現在也不全是不治之症,有好多人都能治好,就是帶癌生存也能挨上好多年。可我先生沒這個好運氣,手術做完之後一個月就復發了,之後就再也沒有緩過氣來,到了年底人就沒了,撇下我和才十歲的孩子……」

  說到這裡,阿楓的眼淚就滴答下來。大芳如今就願意聽人家不幸的故事,越慘越好,這樣才能顯出自己不是最差。遞過紙巾說:「阿楓,都是大姐不好,一句話問冒了,讓你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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