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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話說到這個分上,賀頓再無法推辭。在趕赴喬玉華居住地的路上,賀頓想,給一個瀕臨死亡的人做最後道別,她沒有任何經驗。轉念一想,反正有話在先,不是以心理師的身份,只是一個後生晚輩看望長者,這樣就比較放鬆了。

  幸虧賀頓在臨終養老院幹過一段時間,對死亡不是太陌生。喬玉華沒有入住醫院,而是一座豪華賓館的包房。賀頓本以為會看到無數管子和器械插在老人身上,實際情況完全不是這樣。房間陽光明媚,到處是鮮花,甚至還有卡通形象的氣球,懸掛在天花板上。老人穿著一套粉紅色的絲綢睡衣,靜臥在白床之上,好像就要斂瓣的睡蓮。

  喬玉華已經非常虛弱和蒼白了,如同細碎的幹百合片屑堆積而成,薄弱而透明。

  她說:「你好。我記得你叫賀頓。你給我出了一道題,我一直在想。」

  喬玉華的女兒說:「媽媽,請您不要激動。」

  喬玉華說:「你出去吧。我要和賀頓單獨待一會兒。」

  女兒把一個聖誕鈴鐺放在喬玉華身邊,說:「您要是哪裡不舒服了,就搖它,我會在第一時間趕來。」

  喬玉華疲倦地說:「我知道了。」

  等女兒走出視線,喬玉華突然變得生機勃勃,說:「她總算走了,我可以和你說說貼心話了。」

  一句話拉近了賀頓和喬玉華之間的關係,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關係。她的女兒都不能傾聽的談話。

  賀頓直到此刻還不相信喬玉華會死。她在臨終養老院看到過那些臨死的人,就像快要乾涸的小溪,時斷時續。而眼前的喬玉華,虛弱歸虛弱,眼睛卻有銀子一樣的光芒。

  「你一定不相信我會死,但是,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這個,你就不用懷疑了。」喬玉華說。

  賀頓完全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點頭,默不作聲。點頭,什麼意思?同意喬玉華一定會死嗎?

  喬玉華說:「我記得你的那道題目是—— 一百零一個——有什麼意義。」

  賀頓說:「是。我是說過這樣的話。但是,您不要在意,那是我隨便說的。不用這樣煞費苦心,如果實在想不出來就算了。」

  賀頓以為這樣是給這個臨死的人一個解脫,沒想到喬玉華大為不滿,說:「我好不容易找到了答案,你這個當老師的卻說這堂考試不算了。這哪裡行!你就不想知道這個答案了嗎?」

  賀頓說:「這對你非常重要嗎?」這的確是一句真心話。她見過很多來訪者了,他們問過她很多問題,她也問過他們很多問題。這些問題有的解答了,有的永遠沒有答案,甚至連題目也已深海沉沒。只有這個老人,無比認真地思索著,臨死也要交上答案。面對著這份執著,賀頓必須抖擻精神,回報以同樣的執著,接受這個答案。這對一個即將遠行的靈魂,無比重要。

  喬玉華閉著眼睛,這使得她的雙眼皮像木頭樓梯的臺階一樣明顯,紋縷深刻。想來她的內心也如澄澈的高原之湖,沒有任何魚蝦在其中浮游,漣漪不生。

  喬玉華說:「他們想讓我死在醫院裡。我偏不。我不喜歡那裡一片慘白,我喜歡五顏六色。他們希望我死在家裡。不,我不願讓他們以後一走過我咽氣的房子,就心懷哀傷。我自己挑選了這家賓館,做一個匆匆過客。我們都是生命的匆匆過客,是吧?就像心理醫生開出的苦藥,其實是良方,品完之後,可嘗出甜意。」

  賀頓安靜地傾聽著,這是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喬玉華說:「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本來早就該死了,因為我還沒有想清楚,所以又多耽擱了一些時間。現在,我想清楚了。這個答案像鞭子,抽打著我看得見的傷口和看不見的暗傷。我想得很辛苦,晝夜不息。只有當我在藥物的作用下稍稍入睡的時候,問號才會暫時歇息。不過,這並不辛苦。我馬上就會放長假,死亡就是永遠的休息了,現在忙碌一會兒,以後就沒有思考的機會了。我將要飛翔著離開,直到融入天際。

  「真的很可怕呀,在我們腦中,保留著生命過程中所經歷過的幾百萬件事物的記憶。鼻子記住了瞬間的氣味,耳朵保留著聲波的振動,眼睛貯藏著顏色的區別濃淡的層次光彩的亮澤,皮膚收存著溫度觸感還有疼痛……它們都生龍活虎地藏在那裡,從未消失。你還年輕,你像藏羚羊一樣年輕,你不一定能聽得懂我的話,但請你記住它。在思想的下面是感覺,在感覺的下面是情緒。在情緒的下面是記憶,在記憶的下面是傷害……」

  賀頓有些聽不懂。那些要死的人,常常說些我們聽不懂的話,你不能去想,只管好好聽著就是。

  喬玉華說:「是的,為什麼是一百零一個呢?這一定有一個道理,有一個強大的原因。所有的事物都是有原因的,沒有原因我們就不配活著。比如我天天吃中藥,中藥的名字是多麼有趣啊。它們簡直就是為了蠱惑人心才如此命名的。比如夏枯草,是一種反季節生長的植物嗎?夏天黃了葉子,冬天鬱鬱蔥蔥?比如海螵蛸,到底是一種蟲子還是一種魚?住在陸地還是海底?比如桑寄生,一聽就想起漢奸,很沒有骨氣的樣子。比如紫蘇,你會看到漢唐女子頭上的首飾『金不搖』。比如胖大海,真的胖嗎?比如紅豆紫杉,多溫柔,充滿相思的情調,你以為是一件裙裾飄飄的美麗衣服,其實它有劇毒,是抗癌的特效藥……」

  這些話還算有條理,但已不合時宜。賀頓知道,死亡的鐵布,已將這老人慢慢地裹了起來。雪要覆蓋生命,你除了無聲歎息沒法阻擋。當生命之河就要乾涸,你能做的就是陪伴它走向最後涓滴的隱沒。賀頓握著喬玉華的手,俯下身體,傾聽,傾聽。

  「快樂要走的時候,想要留住它的人就會有痛苦。痛苦要來的時候,想要趕走它的人,就會經歷更大的痛苦。不妨,接受吧。」喬玉華開始像雞媽媽啄米一樣,歷數她一生的經歷,整個房間如麝香般凝結著靜鬱之氣。賀頓以為這樣的氛圍會持續到完結,不想喬玉華話鋒一轉,說:「我知道你已經煩了,不要著急。我馬上就會說到最重要的事情。在沒有神父和懺悔的環境中,我只能找你。我知道大地會莊嚴地接納一切,安詳慈悲博大穩定,還有萬物埋藏其中伴隨著我,我不會寂寞。在生命道路上所有發生的事,都是有原因的。正是它們,組成了我生命的線團。回想一生,我曾把幾十個人打成了右派,也曾批鬥過幾十個人,還給幾十個人扣上過各種各樣的帽子……我把他們的名字一個個地寫了下來,一共是一百零一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巧合,但我願意在臨終之前祈求他們的原諒……那一百零一個洋娃娃,就是他們的化身。我已經想好了它們的去處,委託我的後人,把它們送往山區的學校。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想讓我們的後代比我們更幸福,這些洋娃娃會代我把這份心意留在人間……」

  喬玉華說完這些話,就緊緊閉上了眼睛,不再吐露任何一個字。她的身體已經嚴重萎縮了,曾經清秀的臉龐如今好似一朵極小的山花,低斂著花瓣。她的話在空調吹出的風中變為百合之香,然後凋為塵埃。一種不知名的香氣嫋嫋浮動,猶如鬼魅一般貼著地板遊蕩,沁入骨髓。

  賀頓相信那是人的內丹散發的英氣。

  賀頓知道自己此刻是一個身患心理重疾的心理師,醫生也是會患病的,而且那病會更難治。她知道自己是一個多麼卑微的生命,但卑微並不等同於卑賤。她曾經是卑賤的,但努力和奮起,讓她的生命和更多的生命有了碰撞。她相信自己的工作已經對很多人的生命發生了作用,那些潛移默化或是電光火石的碰撞,已經讓某些人發生了裂變。在這個過程中,她在付出和虛弱的同時,也變得越來越深刻和穩定。這是用一個生命在點亮另外一個生命,用一個生命在擦拭另外的生命。

  談話是從下午開始的,此刻晚霞滿天。好像天的胸膛被刺破了,流出鮮榨出的玫瑰花汁,美豔芬芳。太陽已經輕墜,胡蘿蔔色的太陽光,鑲著臍橙般的血絲,像灰色的墨水一樣彌散開來,直至把天地完全浸染其中。於是夜色升起,天漸漸地黑下來,沒有開燈,整個房間有一種淡紫色的淒迷。霓虹閃耀,街市上的一束微光射進,黯淡幽渺。窗外素月璀璨,孤光自照,偶有汽車開過,光斑閃閃,就像許多美麗的小花,在向這間房屋致意,深情地訣別一個將死的老人。

  賀頓的身體此刻飽滿而年輕地充盈著,好像剛剛灌漿抽穗的清甜玉米,內心卻充滿了慘烈的哀傷。別人的故事絞碎了她的衣服,精神裸露在慘淡的廢墟上,骨刺穿過胸膛。唯有從這將逝者身上發出的慈悲光芒,錦被般遮蔽了她的悽惶。為了這份溫暖,她願意慷慨地獻出自己的餘生。

  自古以來,就有一些高尚的靈魂在林木間穿行,當他們飛舞得疲倦了,就會找到一些頭腦棲居,也許在高堂上,也許在蓬蒿中。負載這種靈魂的軀體是痛楚的,因為他們總在為一些虛無縹緲的理想而掙扎著,不單為了自己,也為了他人。被這樣的靈魂選中,是榮幸也是悲哀。

  心理師就要做這樣的人。

  直面真相,對善和悔都恢復極度的敏感,讓喬玉華走得深刻而辛苦。但走到極致之後,就是拯救和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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