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女心理師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一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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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萬福說:「那我看你蠻熱情的,一點也看不出來你不喜歡她。裝得還挺像。」 賀頓說:「我不是裝的。」 柏萬福說:「你看你,咱倆是誰?兩口子。再說我現在也成了診所的工作人員,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剛才還說不喜歡她呢,怎麼就又成了真心?」 賀頓說:「不喜歡是真的,不是裝的也是真的。因為她是來訪者,我是在工作。就不能把自己的好惡摻和在裡頭。」 柏萬福說:「不容易。我可做不到。」 賀頓說:「你在工廠的時候,對自己的螺絲釘,能說喜歡哪一個不喜歡哪一個嗎?」 柏萬福說:「那不能。都是活計。」 賀頓說:「這也一樣。對來訪者要一視同仁。」 負載高尚靈魂的軀體是痛的 大芳的治療已經進行很長時間了。同儕督導後,賀頓期盼大芳來訪。這種躍躍欲試的心態,已喪失許久了。大芳那周而復始的悲慘命運,深陷其中混沌度日的狀況,讓心理師無力而氣餒。現在,賀頓看到了一線曙光。她要讓這線曙光發揚光大,拯救一個靈魂飛出苦海。 大芳來了。 「你上次講過的話,我想了很久。我承認你是有道理的。」大芳雖然面色灰暗有氣無力,但這番話說得很有章法,透出衰弱中的力量。 賀頓說:「謝謝你對我的信任。你又來了,這很好。我生怕你因為我上次的直率而不再來了。」賀頓也是坦誠相告。 「我不來又能到哪裡去呢?我在別人面前維持的是一個假像,只有在你這裡能講真話。而且,你對我講的也是真話。」大芳不像以前那樣滔滔不絕地述說自己的苦難,句子簡明扼要了很多。 「我把你的情況和更多的心理醫生討論了一番……」 大芳著急地打斷了她:「大家都知道我的事了?」 賀頓說:「你放心,我完全沒有公佈你的名字,連你的長相身材都沒說一個字。也就是說,哪怕他們其中的某一位和你走路打個照面,也不會認出你來。」 大芳稍稍放了心,說:「那就謝謝你了。還專為我的心理問題開個會。」 賀頓說:「人多力量大。」 大芳說:「那你們的意見是什麼?」 賀頓說:「希望你堅強。希望你鬥爭,為自己爭得尊嚴。」 大芳半晌沒吭聲,絕望地說:「你們認為我活得沒有尊嚴?」 賀頓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只得含糊地說:「那你自己怎樣看?」 大芳又是半晌沒有回答,沉默許久後說:「我這樣活著,是沒有尊嚴。」 賀頓一陣狂喜,當事者認識到自己處在一個不良狀況中,這就是改變的開始。當然,她不能喜形於色,就沉穩地說:「你可以選擇有尊嚴地很安全地活著,這是你的權利。」 「權利?」大芳喃喃地重複著,好像對這個詞很生疏。 「是啊,每個人都有快樂和幸福的權利。如果我們不幸和痛苦,那也是我們自己選擇的。我們有權改變。」賀頓熱切地說。 大芳卻無法報以同樣的熱切,她說:「我的幸福在老鬆手裡。他讓我快樂,我就快樂;他不讓我快樂,我就沒法快樂。」 賀頓恨鐵不成鋼,說:「那你還看什麼心理醫生呢?你就回去求求老松吧。如果他可憐你,肯施捨給你一點快樂,你就偷著樂。如果他狠下心再一次背叛你,你把心肝脾肺腎都割光,也不會收穫快樂。」 這些話說得咬牙切齒,說完之後,賀頓又有點後悔。大芳可吃得消?當然,心理醫生在治療過程中,可以使用他認為必要的語言,但像這類氣急敗壞的話,賀頓還不曾用過。她想起同儕督導時大家的建議,決定繼續為大芳大劑量地「補鈣」。 賀頓說:「你可以選擇忍耐,我看基本上是死路一條。天天生活在沒有安全保障的恐懼之中,你的身體不斷生病,你成了驚弓之鳥。你當然也可以選擇改變,這會有很大的風險和痛苦。你將進入一個未知的領域,你會不知所措。但改變之後,會有一個新天地出現。」 大芳努力聽著,把賀頓的每一個字都銘刻在腦海中。她的眼睛無力地眨巴著,頻率很快,好像受了巨大驚嚇的兔子。 結束的時候,大芳幾乎癱倒在沙發上無法站起身來。賀頓說:「請原諒我的直率。主要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大芳怯生生地說:「我下個星期還可以來嗎?」 賀頓說:「當然可以來。如果你不願來了,也不勉強。你是有這個權利的。」 大芳說:「你不會煩我吧?」 賀頓說:「哪裡。你是我們的客人。」 大芳說:「我一定會來。」 送走大芳以後,賀頓像沉浸在池塘裡太久的鴨子,狠狠地抖抖羽毛,把水珠灑在天地間。許久沒有這樣隨心所欲了,大芳的這個案子,是條冰冷的濕毛巾,裹在她的脖子上,讓她不能暢快地呼吸,冰水沿著她的椎骨下滑,讓她不時有人間慘淡、世事無常之感。現在,這條又長又硬的毛巾,終於擰乾了,曬在了太陽下。能不能徹底蒸發黴氣,變得鬆軟芳香,賀頓不敢打包票寄予太大的希望,但起碼骨鯁在喉一吐為快,不再不停地折磨她了。 同儕督導就是好啊。大家的功勞! 下個星期,大芳沒有來。下下個星期,大芳沒有來。再下下下個星期,大芳也沒有來…… 等來的是老松。 喬玉華的家人打電話說,喬玉華命已垂危。臨去世之前,想再見一面心理師。賀頓說:「我們從不出診。」 喬家的人很遺憾,懇求道:「她原本說回到老家就不再出來了,但最後一定要見您一面,又特地來到了這座城市。我們本來不打算打擾您,所以一直也沒有和您聯繫。這兩天,老人家馬上就不行了,如果她糊塗了,我們也就算了。但是,她非常清醒,一個勁地追問我們是不是和您聯繫過了。問您什麼時候來。就算您不是心理師,是個普通人,對一個垂死老人的願望,是不是也請滿足她?這不算是您上門出診,只是一次探望。我們願意付相應的費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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