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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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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萬福的手又回前邊,說:「是額頭。」 賀頓說:「在額頭和後腦勺之間是什麼?」 柏萬福不幹了,說:「媳婦,你折騰死我了。你想說什麼就照直說出來,你要是不想說了,我就上街買菜去了。我媽說今天吃餃子,讓我無論如何買回韭菜,要本地產的,紫根的。」 賀頓說:「笨死了。後腦勺和額頭之間就是大腦啊。眼淚是從最靠近大腦的洞穴之中湧流出來的,你想想這方寸之間是怎樣的戰略要地,就會對眼淚肅然起敬。」 柏萬福說:「你這麼一點撥,我就明白了。眼淚就是泉水,把毒素溶解其中,排出體外。眼淚就是下水道,就是垃圾箱,就是排汙系統。對了吧?」 賀頓說:「大意思不錯,但你說得可真噁心。我發現你有一種把任何事情都噁心化的愛好。」 柏萬福說:「不是愛好,是本領。你想噁心還不一定做得到呢。」 賀頓推著他說:「好了,走吧。買韭菜去吧。要不然吃不上餃子,反倒成了我的罪過。」 柏萬福說:「我剛才在單面鏡後面,到結束也沒聽出這魯智深一樣的漢子,究竟為了什麼事憋屈成這樣。你若是明白了告訴我一下,省得我一頭霧水。」 賀頓說:「告訴你實話吧,我估計就是詹勇,也沒整明白。」 柏萬福說:「一個大老爺們,哭天抹淚一場,完了該啥樣還啥樣,也沒見詹勇做多少開導,那魯莽漢子不是花了冤枉錢嗎?」 賀頓不樂意了,說:「我問你,世界上有多少事是你不知道才幹錯的?」 柏萬福說:「這話怎麼講?」 賀頓說:「殺人犯有幾個是不知道不能殺人的?」 柏萬福說:「一個也沒有。」 賀頓說:「司機開快車,有幾個是不知道十次出事九次快,寧停三分不搶一秒的?」 柏萬福說:「都知道。」 賀頓又說:「誰都明白撒謊不好,可誰都撒謊。」 柏萬福說:「那是。」 賀頓說:「都知道人死是客觀規律,可親人死了卻痛不欲生。對吧?」 柏萬福說:「都對。可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賀頓說:「我的意思就是,我們的痛苦常常並不是不懂道理,是情感上過不去。道理上都明白,可感情的車翻在那裡,五花八門的線頭糾葛在一起,讓我們手忙腳亂張皇失措,道理這第二輛車就拋錨了。眼淚就是警察,心裡的苦悶倒出來了,道路就疏通了,那個人就有本事自己把理智之車開過去了。有人說心理醫生就是聽人說話,然後哼呀哈呀地呼應著,到時候就點票子走人。其實,這個世界上能有一個安靜的地方讓你說說心裡話,把你的愁苦怨恨都暢暢快快地吐出來;心理醫生給你保密,和你一塊分擔;人們向心理師託付悲傷,傾倒苦水。你說,這不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 柏萬福說:「好好,我這才知道,心理師是大慈大悲救人於大苦大難的觀世音菩薩。你們能用這法子既救了人又掙了錢,我高興。好了,我趕緊上街買韭菜和大蔥。」 賀頓說:「韭菜包餃子不用放大蔥。一菜不用二辣。韭菜和大蔥味都很沖。」 柏萬福說:「韭菜是吃餃子,大蔥是為了讓自己流點眼淚。我想,外國人流淚用洋蔥,中國人還是用國產的山東大蔥好。」 賀頓說:「我算是白說了。不是告訴你了,洋蔥辣出來的眼淚和真正的眼淚不一樣。」 柏萬福說:「我自打娶了你當老婆,就沒有什麼傷心事能流出眼淚。一看你說的流淚有那麼多好處,這種上帝的禮物,我攤不上多冤得慌啊。沒有正宗的,就是假冒偽劣也得置辦一份啊!」 賀頓心中一沉。她並不是賢惠的妻子,柏萬福會有不用大蔥就涕淚滂沱倒海翻江的日子。 第十三章 人的一切弱點,心理師都具有 人的一切弱點,心理師都具有 柏萬福在賓館客房門口等待了三個小時。門前「請勿打擾」的紅燈把雙眼刺得流血。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臉,以為會有血水流下來,但是,沒有。連最普通的眼淚也沒有,乾燥得像一張炭火上的餅鐺。 下午,賀頓剛出門,湯小希突然來了。柏萬福就讓湯小希幫他值班,自己尾隨賀頓走。他並不想跟蹤賀頓,只是不放心她一個人到醫院去。知道她特別怕麻煩別人,想不露山不顯水地助她一臂之力。萬一賀頓在醫院裡查出什麼病症,突然暈倒或是需要攙扶,柏萬福馬上就會現身。 賀頓沒有進家門口附近的醫院,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柏萬福以為賀頓思謀著自己的疾病比較疑難,要找另外的一家大醫院,也隨她而去。沒想到賀頓三拐兩進,居然到了一個高檔住宅區。從那一瞬,柏萬福就出現了不祥的預感,幸好時間不很長,賀頓就出來了。當重新看到賀頓的身影時,柏萬福幾乎落淚。他狠狠地掐著自己的皮肉,說,她是有正事啊,你多心!你找了一個多麼好的媳婦,你竟敢懷疑她!你小子不是個人,你是個王八蛋! 惡毒的自我咒駡未絕,柏萬福就看到了隨後出來的錢開逸,看到了賀頓和他親密無間並肩而行。這時柏萬福已經緊張得不會思考了,除了機械地跟著他們,再不知道還能幹什麼。 其實,他那時候還有一件事情可幹的,就是趕快回家。這是柏萬福在事後才想起來的選擇,當時頭腦已全然空白。 他們進了一家高級酒店。要是在平常的日子,柏萬福根本就沒有勇氣走進這樣的豪華酒店。大智若愚這句話是很有道理的,當一個人極度迷惘的時候,他的臉上出現的是旁若無人的傲慢。出來時匆忙,他穿的是工作服,就是那套證券藍的西裝。他瘦削的身材配上沒有焦點的目光,像一個滿腹心事的高管人員。他在大堂的沙發上僵直地坐著,沒有一個人過來打擾他。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可能很短的時間,也可能很長的時間,總之,他對時間是毫無概念了。他只看到他們在談笑風生,那種嬉鬧親近不是朝夕之間能夠建立起來的。 後來,他看到他們站起身。他松了一口氣,他說服自己這就是普通朋友們的聚會,不必多想。賀頓正在高度焦慮之中,自己既然沒有辦法讓她高興起來,那麼應該感謝這個男子,他似乎讓賀頓有了一些神采。但隨後發生的事情,再次將他的美好設想擊得粉碎。他們到樓上開了一間房,進去之後,就無聲無息地湮滅了。 柏萬福一直守候在客房門前。這時候,他的神志漸漸活躍起來,他知道自己有一個選擇,就是離去。可是離去之後又怎麼辦呢?他不知道如何面對賀頓,他甚至沒有勇氣告知她——自己已心知肚明。沒有辦法表達,只有讓她以這樣的方式明瞭事態。 當然,柏萬福還有一個選擇,就是破門而入。不過飯店的門是極其結實的,你根本就別想打開它。破門而入只是一個形容詞,機會稍縱即逝。只有在他倆剛剛進去的時候,拼命砸門,讓好事消弭。如果柏萬福動手早的話,也許木還未成舟。 但是,柏萬福做不出這種事。 那樣,會讓她難堪的。就算你這一次阻止了他們,在這之前的多少次,你能阻止嗎?在這之後的多少次,你能杜絕嗎? 柏萬福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等。當他們衣冠楚楚地重新出現在柏萬福面前時,柏萬福說:「回家吧。」 賀頓乖乖地跟著柏萬福走回家去。一路上,柏萬福什麼也不說。 賀頓說:「你出來多長時間?」 柏萬福說:「跟你腳前腳後。」 賀頓就知道,所有的他都知道了。 賀頓說:「你應該問我點什麼。」 柏萬福說:「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想說,就別說了。」 賀頓說:「我跟他借過錢。」 柏萬福說:「原來是這樣。」 賀頓說:「不是這樣。和錢沒有關係。」 柏萬福說:「那就更糟了。」 賀頓說:「不是你想的那種。」 柏萬福說:「我什麼也沒想。」 賀頓說:「他能幫我。」 柏萬福說:「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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