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畢淑敏 > 女心理師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一〇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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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又響了。賀頓不想接。對方很執著,一往情深地響。賀頓被吵得實在受不了,只好拿起電話。但是,她就不說話。 「你幹嗎那麼半天不接電話?」柏萬福的聲音。 「都是你!好端端的,打什麼電話?你吃飽撐的呀?你討厭死了!」賀頓惡狠狠地砸下了電話。 過了一會兒,柏萬福急匆匆地跑了回來,噴著唾沫星子說:「賀頓,你怎麼啦?誰欺負你啦?沒事吧?」 賀頓也懶得細說,就說:「沒什麼,有人搗亂,我剛才正在氣頭上,對不起。你走吧。快走快走,一分鐘也別停留。你賴在這裡,我心神不定。」 柏萬福莫名其妙地走了。 賀頓枯寂地坐著。她不敢走,連上廁所的時候,都是開著廁所的門,生怕聽不見電話鈴聲,撒完了尿,也不敢沖水。先支棱著耳朵確認沒有電話鈴聲,這才拉下水閘。 隨著時間的推進,她也漸漸鎮定下來。不管怎麼說,透過剛才那個電話,你可以肯定報紙的廣告是登出來了。 等待。不是在等待中死亡,就是在等待中燃起希望。 賀頓不倫不類地想出這句話。在她基本絕望的時候,電話鈴再次尖銳地響起。 這一次,賀頓不再那樣受寵若驚趨之若鶩,讓鈴聲響了一陣子,才矜持地拿起聽筒。 「你好。」賀頓很客氣很專業地應答。枯坐的當兒,她決定以這種口氣說話,增加權威感。 「你好……請問……你這裡是佛德……那個心理所嗎?」對方遲疑著,好像很彷徨。 「是的。這裡是佛德心理所。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賀頓不動聲色。 「噢……是……那你是誰呢?」對方是個女子,嗓音細若遊絲。 「我……是這裡的工作人員……」賀頓回答。 「能告訴我你是誰嗎?」對方的聲音大了一點。 「這個……」賀頓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問題,不在準備範疇之內。「有什麼必要嗎?」她下意識地反問,剛一出口,覺得不妥,但已不能收回。 果然,對方聽了她的回答,就「嘎嘎」地笑了起來說:「賀頓,剛才這句話才像你的一貫風格。剛開始拿腔拿調的,我都聽不出你的聲音了,以為又雇了個小工呢!」 原來是湯小希。 賀頓大叫起來:「湯小希,你搞的什麼鬼?害得我快得精神病了!」 湯小希說:「哎呀,你怎麼不識好人心?今天不是咱正式開張的日子嗎,我不放心啊!這剛給老人換完了屎褯子,指甲縫裡還臭烘烘的,就趕緊抽空給你打個電話,你還嫌棄我啦?」 賀頓趕緊往回找補,說:「我以為你是客戶呢。」 湯小希興奮地問:「一上午有幾個啦?」 賀頓哭喪著臉說:「一個都沒有。」 湯小希說:「這就對啦!」 賀頓說:「沒心沒肺說風涼話。」 湯小希說:「就連超市開張,也得放爆竹擺花籃送些個低價的大豆油酸奶八連杯什麼的,才有人擠破門呢。咱們得做好長期作戰的準備。」 賀頓說:「小希,剛才這幾句話,是我認識你這麼長時間以來,說得最精彩的。」 湯小希說:「你甭以為誇我兩句,我就感激涕零了。湯小希的能耐還大著呢!總有一天,讓你刮目相看!」 賀頓說:「不用等以後,我現在已經刮目了。」 湯小希說:「我也不跟你囉唆了。這個電話是慰問電,看你一個人堅守崗位比較辛苦。現在,我也要去堅守崗位了。拜拜……」 剛放下電話,鈴聲又響起來了。幾番折騰之後,賀頓已有相當的免疫力,平靜地拿起了電話。 「你好。」賀頓說。 「你好。」對方說。聽聲音,是個中年婦女。 然後就是僵持。那個女子不說話,好像在等著賀頓主動問她。賀頓本來是想說話的,但又一想,既然是你打來的電話,我也已經和你打過招呼了,現在,就應該是你說話了。經過一上午的歷練,賀頓學會了不卑不亢。 「你好。」對方又說了一遍。這一次,賀頓不能再裝聾作啞了,她要回應。可是,說什麼話呢?也像鸚鵡學舌一樣再說一次「你好」,太乏味了。賀頓決定換一種說法:「謝謝你信任我們,把電話打過來。」 這是一句普通的話,在某種程度上說,也是一種禮貌的客套話。沒想到對方居然激動起來,說:「是。我是信任你們。因為我不知道信任誰了。我只有信任不認識的人了。」 賀頓陡地挺直了身體,甚至連原先蹺起的二郎腿,也放下併攏起來。當一個人對你說——他信任你的時候,你是沒有膽量繼續吊兒郎當的。 「你遇到了什麼讓你煩心的事情?」賀頓不緊不慢地詢問。問得太急了,反會把人給嚇走。 「煩心的事可太多了,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的。我特別想看看心理醫生,你們那裡有這方面的服務嗎?」對方煩亂但是並不糊塗,不願輕易將自己隱私告人,先要探聽清楚情況。 這正常。若是賀頓自己,也會如此程序,哪能輕易就把心裡話掏給你?賀頓體諒地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打來電話的選擇很正確,這裡正是提供心理幫助的地方。」 「哦……那太好了。我特地等了半天,等到辦公室裡一個人都沒有的時候給你們打電話……哎呀,對不起,來人了,以後再說啊……」 不待賀頓有任何反應的時間,對方就落荒而走。留下賀頓怔怔地聽著忙音,險些以為剛才幻聽。 賀頓終於明白了,如果你用這種方式招徠來訪者,那你就必定會接到很多有始無終莫名其妙的電話。電話鈴會讓你把半泡尿憋回去,百米衝刺一樣拿起聽筒。等到一泡尿撒完了,那邊會不耐煩地放了電話,留下無人值守的惡劣印象。吃飯的時候,電話鈴會逼得你把半口飯吐回碗裡,如果你的食管裡還蠕動著沒有咽下的飯團,音色就會帶著打嗝的韻味,喪失專業感。電話線就像一根蚯蚓,纏在脖子上,讓你不敢有須臾懈怠。 賀頓憑著直覺相信,這個女人是真的求助。整個下午,賀頓都在等待她的電話。也許是她改變了主意,也許是她的辦公室裡一直門庭若市,也許她被臨時委派了活計,出門在外?總之,賀頓一直在掛念著她,但她銷聲匿跡。 第一天毫無建樹地過去。柏萬福來叫賀頓吃飯,賀頓執拗地說:「我不餓。」 柏萬福從賀頓青灰的臉上知道形勢不妙,也就不問詳情,只是說:「還是上去吃吧。一家人在一起,熱鬧。你也可以換換心情。」 賀頓說:「我現在怕的就是熱鬧。」 柏萬福說:「來日方長,怎麼能不吃飯呢?」 賀頓說:「我怕上樓吃飯這一會兒工夫,正好有人打電話過來,豈不斷了一個機會?」 柏萬福說:「你要是不吃飯,身體垮了,所有的機會都斷了。」 賀頓只得說:「好吧,那麻煩你把飯給我送到這裡來。」 柏萬福說:「還端起了老闆架子。」 賀頓說:「不是老闆,是老農。長工搶種搶收的時候,都是地頭吃飯。」 柏萬福把飯送了來,說:「你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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