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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一碗湯麵,白菜葉上飄著雞蛋花,還有蔥花和香油的味道。賀頓用筷子一撥拉,麵條下面還臥著一個雞蛋。

  「這是你媽臥給你吃的獨食吧?」賀頓問。

  柏萬福被人捉住了贓,忸怩地問:「你咋知道的?」

  賀頓說:「你不要忘了,我是學心理學的。」

  柏萬福大驚,說:「心理學連這也管?」

  賀頓說:「那當然了。心理學什麼都管。」

  柏萬福說:「心理學可真夠累。」

  賀頓說:「要是總沒人來,就不累。咱就關門了。」

  柏萬福說:「別說洩氣話。新造的茅坑還三天香呢。」

  賀頓說:「你這是什麼話?把我們這兒比茅坑了?」

  柏萬福說:「虧你還是學心理學的,連這都不懂?新造的茅坑人家三天之內都找不到,更不用說你這種姜太公釣魚的行當了。別著急,反正房子是咱自家的,也不用交房租。賠得起。」

  柏萬福本來是想給賀頓舒心,但這一說,賀頓又想起了錢開逸的借款,心裡就憂鬱,又不能明說。催促柏萬福:「你快走。你站在這裡,我吃不下飯。」

  柏萬福不解,說:「你吃你的,礙我什麼事?」

  賀頓說:「吃飯不能被人看。只有乞丐才當著外人吃飯。」

  柏萬福說:「我又不是外人。」

  賀頓強調說:「你就是外人。我以外的人都是外人。」

  柏萬福說:「咱兩個都那個了,你還說我是外人。冤枉啊。」

  賀頓說:「你再囉唆,以後我就不讓你那個。」

  柏萬福說:「得,我這就走。」

  柏萬福走了之後,賀頓開始吃飯。她知道婆婆做麵條的時候,每次只打一個雞蛋花,絲絲縷縷的蛋花飄得像飛天的衣裙,看著滿鍋撲騰,吃到嘴裡卻虛無縹緲。婆婆會把一個整雞蛋偷偷臥在兒子的麵條之下,好像一個潛藏極深的特務。

  想到這裡,賀頓莞爾一笑,狠狠地咬向雞蛋,像是粉碎了一個陰謀。

  正當婆婆的癡心妄想被賀頓的牙齒研磨之時,電話鈴響了。賀頓不慌不忙地把雞蛋黃咽下,可不能讓它噎住了自己。在鄉下,被噎住的孩子鬧不好會送了小命。賀頓又用舌頭在口腔裡清掃了一遍,斷定沒有殘餘的飯渣會讓口齒不清,然後,穩穩當當接起電話。

  「你是佛德心理所的值班人員嗎?」對方是個男人。

  「是。」賀頓簡潔地回答,甚至沒有說「你好」。直覺中,她認為對方是一個不喜歡繁文縟節的人。

  「很好。現在還有人值班,我對你們的好感增強了。如果我有心理問題,我可以到你們那裡諮詢嗎?」對方很快推進著。

  「是的。歡迎你。」賀頓言簡意賅。

  「你們在報紙上的廣告中說,有資深的心理專家。我可否知道他們的水平究竟是怎樣的?」對方有板有眼地開始調查。

  對這個問題,賀頓倒是有所準備。她說:「他們都是有執照的心理師。」

  「有文憑並不一定有水平。」對方來者不善。

  「您說得對。但是,如果你沒有來過,就無法評判他們的水平。」賀頓寸土不讓。

  「你的意思是,我有必要到你們那裡去一趟?」對方好像在思考。

  「我建議你——如果關心自己的心理健康,覺得有必要接受心理醫生的幫助,我們願意伸出手。」關於如何回復電話,賀頓已經作了一些準備,再加上整個一天百無聊賴,更是將各種古靈精怪的可能性都推敲了一番,滴水不漏。

  「好。我們願意伸出手。不過不是我的手,是我妻子的手。我覺得她很需要心理師的幫助。可以預約時間嗎?」對方實質性推進。

  「不可以。」賀頓斷然拒絕。

  「咦?為什麼?我以前沒有看到過你們的廣告,今天好像是第一次吧?你們剛開張就爆滿?不能吧?為什麼你們要把送上門來的客人拒之門外?」對方疑惑。

  「你說是要你的妻子來,對吧?」賀頓說。

  「你說得很對,是我的妻子。」對方說。

  「你的妻子多大年紀?」賀頓問。

  「今年二十一歲。這和年紀有什麼關係嗎?」對方不解。

  「當然有關係了。她是一個成人了……」賀頓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那男子不悅地打斷了,說:「她當然是一個成人了,否則我成了什麼人?和一個幼女做夫妻?」

  「對不起,我的本意並不是想冒犯您,只是再次強調一個事實。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講,她有權決定自己是不是來看心理醫生,而不是由她的丈夫決定。」賀頓堅定地說。

  「但是我很愛她。」男子第一次露出了軟弱和躊躇的氣息。

  「愛並不等於包辦。」賀頓也放輕了聲音。

  「你的意思是說——除非她自己決定要看心理醫生,我不能代表她?」男子若有所思。

  「正是。」賀頓表達得很清晰。

  「好吧。那我和她商量商量。如果決定了,我會再和佛德聯繫。」男子說完,放下了電話。

  賀頓如同和人吵了一架,不想再說話。雖說贏了,有什麼收穫?除了疲憊。

  這是一個來訪者嗎?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來訪者。他談的是一個心理問題嗎?毫無疑問,他談的是一個心理問題。可是,他的妻子——她會來嗎?答案十分茫然。如果她最終不來,賀頓就做了無用功。診所的來訪預約記錄上,還是一個屹立不倒的零。

  賀頓一直坐著,即使是屋內一個人也沒有,她也維持著端正的坐姿,因為從今天起,她就正式在機構裡上班了。她為自己創造了一個單位,為自己製作了一個身份。她是自己的老闆,為自己加班是天經地義的。上班要有上班的樣子。

  塑像般堅守著。柏萬福走進來,說:「幾點了?十點了。回家吧。睡覺吧。」

  賀頓說:「我再守一會兒。晚報也登了,人們都是晚上臨睡前看報紙。」

  柏萬福說:「我上街給你買了今天的晚報。我從頭到尾搜了三遍,都沒找著,心想你一定是叫人騙了,後來好不容易才在報縫的犄角旮旯看到佛德。以後別幹這傻事了,純粹打水漂,沒有人會看這種比眉毛還細的廣告。」

  賀頓知道柏萬福說的是對的,但她不能承認,那樣太栽面子了。在柏萬福面前,她是先知先覺的人。她說:「萬事開頭難。不要說風涼話。」

  柏萬福說:「你到底幾點鐘能下班?」

  賀頓說:「十一點。」

  柏萬福說:「這若在工廠,叫小夜班,要發夜宵補助。」

  終於收到了第一份諮詢費。

  工作完成之後,賀頓癱坐在沙發上,好像跑完一場馬拉松。柏萬福走了進來。賀頓說:「你來得正好。來訪者剛走。」

  「什麼叫正好?我來了好幾次了,悄沒聲息地走進來,聽到那屋裡有說話的動靜,就趕緊溜了。這是在外頭瞅著那女人走了,才敢進來。」柏萬福給賀頓倒了一杯開水,說:「歇歇吧。順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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