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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賀頓說:「愛聽我也不多說了,您知道就行了。您到底是幹什麼累著了?」

  「貼小廣告啊。我兒子讓我幹的,說我要是不幹,他就得自己去幹。現在風聲很緊,見一個抓一個。他那個熊樣,一出手就得讓人逮個正著。還是我老婆子親自出馬吧,不容易引起懷疑。就是真讓人抓著了,求求人家看我滿頭白髮也好放一馬。」婆母說著,一邊把手伸出來讓賀頓看,指間還被糨糊黏連著,好像鴨蹼。

  賀頓不知說什麼好,又是感動又覺承擔不起,說:「媽,您就別去了。我們的客戶不是靠這樣吸引來的。」

  婆婆不樂意了,說:「熱臉貼了一個冷屁股。」

  賀頓回了屋,柏萬福說:「我媽並沒有真生氣。」

  賀頓自說自話:「還有兩天清閒日子。」

  柏萬福說:「這話怎講?」

  賀頓說:「查號臺電話開通和報紙上廣告開花,都是後天。到時候就像秋收三搶,大忙。」

  柏萬福說:「咱先抓緊時間好好休息。」拉賀頓上床。

  賀頓指指門外,低聲說:「不行。」

  柏萬福說:「她最近好多了。不跟衛兵似的了。」

  柏萬福又說:「我買了消除污染的噴劑,一天往診所裡噴好幾回,估計到後天,基本上就沒味了。」

  週三到了,賀頓早早爬起來,到診所電話旁候著。為了節省錢,她在晨報晚報商報上的廣告,都只有短短的一句話:「佛德心理診所,資深心理醫生,電話********。」在查號臺的登記,更是僅有電話。因為沒有具體的地址,所以任何對診所感興趣的人,都不會直接找到這裡來,只能先來電聯繫。診所好比未知小島,就算佈滿奇花異草珍禽走獸,也是孤懸海外無人識。電話是診所和外界聯繫的唯一通道。

  灰色的電話似一攤曬得半幹的牛糞,無聲無息地堆積在那裡。賀頓想起小時候點燃牛糞火的情形。牛糞火是很好看的,有各種色調和層次,像一朵牡丹花,誘人想深入進去……打住,等待。賀頓端了一把椅子坐在旁邊,一伸手就能把電話抓起來,默默地等待著。現在,是早上七點鐘了,白領們已經起身了。在城市鋼筋水泥的曠野上,無數建築物披著玻璃幕的皮,好像饑餓的獸,就要把睡意蒙矓的白領們吞噬進空腹。

  晨報已經在地鐵和報亭裡出售了,人們已經開始翻閱了,已經看完了主要的新聞,就要瀏覽廣告了,馬上就要看到我們的消息了……突然,電話鈴響了。

  賀頓電光石火抓起電話,滿面笑容地說:「您好。」

  「別囉唆了,趕緊把煤氣關上。我走的時候忘了,剛想起來,幸虧你還沒走……」一個男人粗聲粗氣地說。

  賀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忙問:「你到底有什麼事?」

  那男人不耐煩地說:「還沒睡醒是不是,趕緊去關煤氣。要不鍋就幹了……」

  賀頓基本上已經能確定這是一個打錯了的電話,為了禮貌起見,她好言好語地說:「您撥的電話號碼是多少?您可能是撥錯了……」

  男人這會兒也醒過味來了,說:「你這個人真夠戧,撥錯了就早點說話啊,冒充我老婆,瞧耽誤我這工夫,我們家要起火了你負責啊……」不由分說掛斷了電話。

  賀頓甚覺晦氣,出師不吉。第一個電話就是打錯的,就是救火的,就是……這麼想下去,越來越沮喪。她對自己說,不行,這是消極暗示。我要振作起來。她就換了一種想法,在頭腦中想像著很多人在翻看登有廣告的報紙,眼睛一亮,把手指伸向電話鍵……

  不管是消極想像還是積極想像,總之牛糞堆似的話機寧死不屈地沉默著,拒不發出一點聲響。

  終於,叮叮咚咚……賀頓習慣了沉寂,被嚇了一大跳。她瞬即抓起電話,回答她的卻已是忙音。

  我沒有耽誤時間啊,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應答了啊。這位來訪者,對了,現在還不能稱之為正式來訪者,只能說是「來訪預備者」——怎麼就那麼急性子,那麼沉不住氣?算了,這樣的人,來了也麻煩,不來也罷!

  賀頓寬慰自己,漸漸心平氣和。真正心平氣和之後,才發現剛才的動靜並不是電話鈴,而是鬧鐘的定時鈴響了。

  虛驚一場。

  賀頓對自己說,就算是有人要打電話,估計不會選一上班的時間就打,而是要繃到辦公室裡沒了閒雜人等,偷偷地打。畢竟這是隱私之事,等吧!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賀頓火燒火燎,不停地抓起電話聽聽,是不是壞了?電話一如既往地正常著。有人敲門,賀頓渾身一激靈,心想不會是哪個心急的來訪者,逕自找到這裡來了吧?三腳並作兩步跑去開門,卻是柏萬福。

  賀頓說:「你來幹什麼?」

  柏萬福東張西望,賀頓說:「你找什麼?」

  柏萬福說:「找人。」

  賀頓說:「我不就站在你面前嗎?」

  柏萬福說:「我不找你。」

  賀頓說:「那你找誰?」

  柏萬福說:「找來訪者啊。」

  賀頓好氣又好笑,說:「真有了來訪者,也得被你這個鬼鬼祟祟的樣子嚇跑。」

  柏萬福說:「來了幾個電話?」

  賀頓翻翻白眼說:「一個也沒有。」

  柏萬福說:「電話是不是壞了?」

  賀頓說:「沒。」

  柏萬福說:「也許電話局出了毛病?廣告也登了,114也掛了號了,怎麼能一點動靜都沒有呢?你等著,我到外面給你打個電話試試。」

  柏萬福說著,快步走出門。賀頓說:「用手機打是一樣的。」

  柏萬福說:「我就用座機打,這樣萬無一失。」

  賀頓心存感激,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估計柏萬福走到了外頭的公用電話,屋內的電話鈴響了。賀頓抓起電話,說:「怎麼樣,電話好著吧?」

  對方沒答話。

  賀頓說:「你裝什麼神弄什麼鬼啊?說話啊。」

  對方這才小聲問:「你是佛德心理諮詢診所嗎?」

  天啊!女的!客戶!

  吃中午飯的時間。

  賀頓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這個悔啊!設想了一百種和顏悅色具有專業水準的開場白,沒想到居然如此荒唐!她趕緊調整了坐姿,微笑塗滿整個臉龐,竭盡溫柔地說:「是的。這裡是佛德心理所。請問,你有什麼事情?」

  「有。我都快死了。你們能救救我嗎?」對方帶出哭音。

  賀頓有些慌了,沒料到問題如此嚴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態調穩,緩緩口氣問道:「能說得更清楚一點嗎?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不想活了,已經自殺過三次了,一次吃安眠藥,一次割腕,還有一次是上吊,不過都沒死成。我在報上看到你們的廣告,救救我吧……」聲音微弱下去,好像一縷幽魂漸行漸遠。

  大中午的,賀頓像被人從領口塞進一把雪,雪水融化,沿著脊樑骨流下,直打寒戰。賀頓牢牢抓著電話,好像是電話那頭瘦弱女子的細胳膊,不敢有絲毫懈怠。說:「謝謝你打電話給我,謝謝你的信任。請你千萬不要放下電話,請聽我說,你周圍還有什麼人嗎?你現在在哪裡?你……」

  賀頓急得一頭冷汗,手都輕微地哆嗦起來,沒想到電話聽筒裡的聲音突然大起來,一個響亮的男子說:「我周圍當然有人了,有一大群人呢,我們正在吃午飯,我們看到了報紙上的廣告,我們覺得很好玩,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心理診所,大家就說打電話試一試,用了免提裝置。沒想到,還真的打通了。我們這裡沒人想自殺,我們都活得好著呢,活蹦亂跳的。心理醫生,謝謝你的辛勤工作,你吃午飯了嗎?多吃點。拜拜……」

  賀頓死死咬住嘴唇,封住呼之欲出的咒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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