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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賀頓問:「有什麼好的?吵得要命。」

  錢開逸說:「鬧市。人流量大。黃金寶地。現在的房價比頭幾年翻了一番。」

  到了樓下,錢開逸說:「我送你上去吧。」

  賀頓說:「不必了。我是合住,也許人家已經睡了。」

  錢開逸也不強求,說:「週末到我們家去,見見公婆。之前先到我家看看,商量咱怎麼跟老頭老太太說。」說完招招手,告辭了。

  賀頓本應該立馬上樓,但是今天發生的事情太震撼,她不能回房間去,小小房間會爆炸。

  她裹緊衣服,在街道上漫步。烤鴨在她的身體裡提供著源源不斷的熱量和一種呱呱亂叫的思維。按說她應該高興的,但是,不。她奇怪:難道連高興都不會了嗎?

  從哪個方面來說,錢開逸都是結婚的好材料。如果你想要在這座城市裡安一個家,有個肩膀可以依傍,包括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的調侃和爭吵,錢開逸都是千載難逢的好伴侶。但是,賀頓還有隱隱的不滿足,這個不滿足,究竟是什麼呢?她一時說不清。

  已經走得很遠了,城市的空中看不到一顆星。你不知道是因為天陰確實沒有星星,還是塵世的煙霧遮擋了它們。就像你不知道此刻的心情。

  錢開逸愛自己嗎?好像是愛的。如果不愛,他怎能作出這樣的犧牲?當「犧牲」這個詞一下子跳出來的時候,賀頓終於知道了自己為什麼無法高興。在這樁關係裡,自己是被憐憫的一方,所以,錢開逸才在根本沒有徵詢意見的情況下,約好了到他家拜見的時間。錢開逸居高臨下,認為自己是在挑選賀頓,賀頓榮幸地被選上了,賀頓就只有笑臉燦爛眉飛色舞的分兒。賀頓只能感激涕零地同意,絕對不可能不同意。

  賀頓會不同意嗎?賀頓不會。起碼這會兒的賀頓不會。不過,思考過後的同意,和壓根就取消了你的發言權,這是根本不同的事情。

  賀頓終於捋出了一點頭緒,在這個關係裡,其實是不平等的。當不平等以愛的名義出現的時候,就讓人在幸福的同時感到憋屈。

  還有那個要命的「第三條」嗓子。賀頓不是那種打定了主意不要孩子的丁克准丁克,但她也不能容忍自己被當成一架複製嗓子的機器。賀頓這樣想著,就很悲哀。作為一個女人,一個流落在城市的女人,除了嫁人生子,再無其他出路?!

  繞了半天圈子,賀頓不知不覺又走回自己的家。聽了錢開逸對這個地段的褒獎,賀頓也用陌生的眼光打量此處。

  這一看,不由得驚出了一身汗。燈下黑!

  此樓正在十字路口交叉處的東北角上,門前共有五路公交汽車通過,雖是夜晚,仍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樓門口栽了半人高的側柏,雖說被城市的廢氣熏得顏色不正,好像害了黃萎病,畢竟也如一道屏風遮擋住了往來的視線和音波,勉強算得上鬧中取靜了。

  「如果開診所,天造地設。」

  賀頓聽到周圍有人這樣說,不禁嚇了一跳。心想這是誰?眼睛這麼毒,居然想在這裡開診所?和自己想到一塊兒了?捷足先登!她怨懟地四下張望,匆匆的人流沒有一個人歇下腳來,只有斷斷續續的風聲在側柏的葉子間穿行。

  賀頓終於錯愕地發現,剛才那個說話的人,竟是她自己。

  此發現更把賀頓驚呆。她尋尋覓覓苦找的地方,居然就是自己的住所。這裡交通方便,人來人往,便於尋找,又相對安靜。

  賀頓幾乎要跳起來。最難辦的診所地址,就這樣「眾裡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可是,且慢,賀頓掐著自己的太陽穴說,別高興得太早,這不是你的家。

  這句話的正確說法是,這不是你的。

  她馬上就會有家了,只要她願意。

  半身的冰冷更深了。但是,她不想回家,冰冷促人思考。如果讓她在兩個人裡面任意挑一個,她當然會挑錢開逸了。但是,此刻看到了房子的格局,她對自己說,我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

  賀頓以為下這個決心要費很多勁,甚至會有傷感和悲戚,其實,不。這一次,輪到她居高臨下了。

  回到住處,樓道裡黑得像地獄。以前,雖說知道柏萬福不會圖謀不軌,她還是忍不住會害怕,但這一次,她不害怕了。她以為柏萬福已經睡下了,不想,聽到她開門的聲音,柏萬福就從自己的房間裡躥出來了,別看他腿腳不方便,在關鍵時刻也能像兔子一樣敏捷。狹小的走道如同死胡同,兩人面對面站在那裡,目光如炬。

  柏萬福說:「你總算回來了。」

  賀頓說:「我不回來,還能到哪裡去呢?」

  柏萬福說:「自打我跟你說了那些話,我就不是原來的那個我了。」

  賀頓說:「哪點兒不一樣了呢?」

  柏萬福說:「原來我身上只有我自己,現在就總是想到你。」說著,就直往賀頓這邊湊,賀頓直往後閃身子,心想後背一定蹭上石灰了。

  她對柏萬福說:「你擠著我了。」

  柏萬福說:「以後還有更擠的時候呐。」

  賀頓說:「我還沒有答應你呢!」

  柏萬福說:「那你就趕快答應我吧。我實在等不及了。」

  賀頓說:「那你就得答應我的條件。」

  柏萬福說:「我的條件你都看在眼裡了,只要是我有的,我都答應你。你要喝我的血,我這就接一海碗給你;你要吸我的骨髓,我給你找榔頭敲開。」

  賀頓說:「我不要你的骨髓和血,我要的東西在你媽那兒。」

  柏萬福愣怔了一下。從小娘就教他唱——黑老鴰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每當說完這一句,娘就問,兒啊,你長大了,會變成黑老鴰嗎?

  柏萬福聽到自己稚嫩的聲音在黑暗的那一邊答道,媽,我才不是黑老鴰呢!

  娘說,沒有媳婦的時候,媽信你不是黑老鴰,有了媳婦就不一定了。

  小小的柏萬福說,那我不要媳婦了。

  娘充滿哀傷的聲音,傻小子,能不要媳婦嗎?

  小柏萬福宣誓般地說,我不要媳婦。

  現在,成年的柏萬福可不敢說那種話了,他哪能不要媳婦呢?賀頓青春的氣息吹拂著他的下巴上的鬍子,那些鬍子就興奮地哆嗦起來。

  柏萬福小心翼翼地問:「你要我媽的什麼東西啊?」

  賀頓堅定地說:「我要你媽的房。」

  柏萬福急了說:「那你讓我媽住在哪兒呢?咱們這麼一套還不夠住的嗎?」

  賀頓輕笑道:「誰跟你是咱們?!我也沒說要這一套啊!」

  柏萬福說:「這我就不明白了。那你到底要住在哪兒?」

  賀頓按住性子開導說:「讓你媽搬上來住一間,你和……住一間。」她不願說出「我」字。

  柏萬福不解說:「為什麼非得這樣?」他知道老娘有重度的關節炎,當初要一樓,就是為了疼痛少發。現在讓老娘挪窩,豈不要她老命?

  賀頓說:「並非我不孝。我要開診所,一樓方便。」

  柏萬福恍然大悟道:「我和我媽商量看。」

  賀頓說:「商量去吧。要是你媽同意上樓,你我的事就再往下商量。要是不同意,我也不強求。我就另找地方。」

  柏萬福說:「另找地方也行。這麼大個城市,也不就這一座樓臨街,我跟你一塊兒去找。」

  賀頓說:「我要你跟著幹嗎?我不是去找開診所的地方了,是去找自己住的地方,你我從此井水不犯河水。」說完,賀頓就轉身回了自己的小房子,把柏萬福一個人留在暗夜之中。柏萬福深深地吸一口氣,把空氣中遺留的賀頓的味道都收入自己腹中。

  按照柏萬福的想法,恨不能馬上就下樓找老娘商量,想到黑老鴰的說法,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老娘已經做好了早飯,棒子麵粥噴香,細細的水芥鹹菜絲拌了麻油,浮頭上還鋪了兩朵蔥花和香菜,顯得精巧誘人。從外頭買來的油條,用一條雪白的毛巾裹著,還熱乎著。

  「又吃油條啊?」柏萬福不知如何開口,先拿吃食說事。

  「賣油條的今天剛換了新油,你看這油條的色氣都比平日裡鮮亮,我就買回來了,排了有小十分鐘的隊呢。」老娘說。

  柏萬福說:「不是跟您說過了,以後別買油條了。得老年性癡呆。」

  老娘說:「吃了這麼多年,你看誰癡呆了?」

  柏萬福說:「真癡呆了,就晚了。」

  娘說:「我還樂意癡呆呢。」

  柏萬福說:「你怎麼就跟別人不一樣呢?人人都巴望著自己精,你卻樂意傻。怪。」

  老娘說:「我癡呆了,就看不出你有話要跟我說。說吧,小兔崽子。」

  柏萬福說:「娘,以後你不能這樣叫我了。叫習慣了,一不留神當著外人也會說出來。」

  娘說:「看來,你是要把外人領進咱家了。那丫頭說啥了?」

  柏萬福就把賀頓的話一五一十傳給老娘。說到搬家,他不敢正眼看老娘,但為了自己的幸福,只好咬著牙說。說完了,一頭細汗。

  老娘半天沒吭氣,把吃了一半的飯碗推開,說:「她的意思是如果我不跟你們換房,她就走了?」

  「是。」柏萬福一想到賀頓有可能一去不復返,幾乎帶出了哭音。

  「別這麼沒出息。」老娘甩了柏萬福一句,「挺直了腰,天下女人多的是。」

  柏萬福心裡說,天下女人雖多,可哪一個是我的呀?不過還是聽喝挺直了腰。身體和心情還真有聯繫,腰一直了,心裡也敞亮了一點。

  「她要開診所?」老娘若有所思。

  「是。她是這麼說的。」柏萬福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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