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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當這位充滿了控制能力的來訪者走進治療室的時候,賀頓大吃一驚。來人不是旁人,正是那個在風雪之夜請賀頓吃鮑魚的司機老李,賀頓打電話查證過他的身份,據沙茵的愛人說好像是教授。後來太忙,也沒有同沙茵再議論過此人。沒想到今天狹處相逢。

  「老李,是你?」賀頓站了起來。

  「沒想到我來了吧?一是看看你,二是求你幫助。」老李依然是一套筆挺的西裝,面色沉鬱,說話的聲音很有魅力。

  賀頓說:「您是我的來訪者,我是您的心理醫生。敘舊的事咱們就不談了。」

  老李很驚奇地說:「心理醫生六親不認?不許拉家常了?」

  賀頓說:「您要是想跟我敘敘舊,那咱們就到外面的茶館喝茶,我把您剛才交的費用退給您,我做東。如果在這裡,咱們就是工作關係,不談其他。」

  老李說:「好好,佩服佩服。當年的小姑娘如今有大師風範了。」

  賀頓說:「哪裡談得上大師,不過是這個行業的規矩,我要遵守。」

  老李說:「好吧。那咱們就裝作從不相識。」

  賀頓說:「這個您放心。認識還是認識,但您和我說的所有的話,我都會為您保密。」

  老李說:「真的嗎?」

  賀頓說:「當然是真的。」

  老李說:「如果我殺了人,你也替我保密嗎?」

  賀頓說:「你既然殺了人,為什麼到我這裡來?」

  老李說:「我受不了良心的煎熬。我東躲西藏,驚弓之鳥,歲數也大了,顛沛流離苦啊。我不敢回家,只能隔著窗戶看看我老母的身影,到我孩子工作的門口等著遠遠地瞟他一眼,這樣的日子活著和死了又有什麼不同呢?就為了這些,我來看你。」

  賀頓說:「你既然來了,就是想有所改變。對吧?」

  老李說:「也不一定是改變。只是這樣煎熬下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受不了。」

  賀頓說:「這就是謀求改變的開始,我會和您探討改變的方向。」

  老李若有所思,說:「可是你並沒有回答我殺了人,你會不會為我保密?」

  賀頓說:「我不會。我剛才說的話還沒有講完,殺人越貨,恕我不能繼續保密。」

  老李說:「我是一個殺人犯,你如果不能為我保密,就不怕我殺了你?」

  賀頓說:「我當然害怕。可是我沒有辦法,只能這樣告訴你。既然你已經過夠了東躲西藏的日子,為什麼要讓罪惡更深重?」

  老李說:「那你就寄希望于我的良知了?」

  賀頓說:「凡到心理診所來的人,我都假設他們良知未泯。」

  老李說:「好吧。測試到此結束。你過關了。」

  賀頓說:「您花了這麼大的價錢和時間,就是為了來測測我是不是個合格的心理醫生?」

  老李說:「那倒不是,我還沒有吃飽了撐到這個分上。我有自己的煩心事,不知求誰,偶然知道你開了家心理所,就貿然來了。經過這一番對談,我知道你的確不是原來那個小姑娘了,我也就放心了。」

  賀頓說:「謝謝你的信任。現在,我們可以進入正題了嗎?到底是什麼在困擾著您?」

  老李說:「是這樣的。大約有一年的時間了,我慢慢地發現身邊的世界在離我遠去,好像一艘船,我沒有纜繩能夠留住它,它拋下我去往天邊。」老李一邊說著,一邊做出非常恐怖的神情,好像驚濤拍岸。

  賀頓有點疑惑,但還是不動聲色地聽下去。「在這之前一切都很正常嗎?」

  「是的。很正常。我不知道它們是如何發生的,就像不知道山火是怎樣開始燃燒。也許是一個煙頭,也許是雷電,也許是壞人成心放的火……我只知道自己每天早上不想起床,好像床是一個巨大的章魚,有無數的爪子把我吸在那裡。好不容易起了床,通常都到了中午時分。因了我的懶惰,已經不能堅持正常工作,告了長期的病假。我會突然哭泣,看到一個郵筒或是一座牌坊,眼淚就會像決了口似的流下來。這對一個大男人來說,當然是非常丟臉的事情,於是我只好待在家裡。食欲下降得非常厲害,我再也不會吃鮑魚魚翅那種大餐了,因為我根本吃不出它們和普通的白菜粉絲有什麼區別。你是心理醫生,我也就不避諱什麼了,性欲也幾乎完全消失了,我老婆說要給我買偉哥吃,我說別花那個冤枉錢,因為偉哥對我不會有效果的,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倦怠,沒有任何藥物可以振作。我常常失眠,苦熬到天明。有的時候又會幾十個小時長睡不起。連續幾天粒米不沾牙,也不覺得餓,有的時候狼吞虎嚥胃口好得像無底洞。這還不算,對什麼都沒有興趣,看什麼都好像是隔著一層食品保鮮膜,你可以看到它們,卻不能觸摸到它們的溫度,別人好像都被複印過一般,沒有了顏色,只剩下輪廓。世界仿佛黃昏時的光線,越來越遠去,越來越黯淡,直到融入無邊的黑暗……這是一種非常可怕和孤獨的感受,生命就像一條魚,滑溜溜地從你手中掙脫而去,你只留下了一把黏稠的魚鱗和鼻涕一樣的液體……你說你說,我到底得了什麼病?」老李眼巴巴地看著賀頓。

  賀頓判斷出老李很可能得了抑鬱症,但她還要再確定。

  「您以前有過這樣的日子嗎?」

  「沒有。從來沒有過。如果有過,我就不要活了。」老李深惡痛絕地說。

  賀頓有個疑問,一直找不到合適的突破口來問詢,現在好了,剛好有了契機。賀頓說:「聽你剛才講得那樣痛苦,你是否想過不要這樣生活下去了?如果我的這個問題冒犯了你,請原諒。」

  老李說:「你的意思是我有沒有想過自殺?」

  賀頓說:「就是這個疑問。」

  老李說:「想過。不止一次。很多次。」

  賀頓說:「你只是一般地想一想,還是認真地設計過用什麼法子達到目的?」

  老李說:「你是在問我做過什麼自殺的準備嗎?」

  賀頓說:「是的。我關心你,所以想瞭解得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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