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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老李說:「我考慮過用安眠藥,但是報紙上老說洗胃催吐把某個人給救過來了,我覺得這不是一個保險的法子。再有就是上吊,我這個人骨骼架子大,分量又重,操作起來恐有難度。剩下的還有割腕抹脖子什麼的,都太血腥了,死得太難看。我預備跳樓。一是不需要太多的設備,只要找一個高層建築就行,很簡單;第二只要下定了必死的決心,樓高在六層以上,頭朝下,就死定了,成功率很高;第三,像張國榮那樣的名角都選擇了這樣的死法,可見還是比較時髦的,臨死我還可以當一回追星族。」老李眺望遠方,好像是在談一次旅遊。

  「家裡人知道你的這些想法嗎?」賀頓基本上可以肯定自己的判斷了。

  「他們不知道。我老婆是個蠢婆娘,孩子已經大了,在外地,根本就不知道我遇到了麻煩。」

  賀頓說:「老李,謝謝你的信任。我認為你的情況需要進一步的治療。我建議你馬上到專科醫院就診。」

  老李大驚失色,說:「你這是什麼意思?往外推我?」

  賀頓說:「我覺得你在一個危險當中,需要馬上接受神經內科醫生的診治。我們和醫院還沒有建立起直接的聯繫,那我就要通知你的家人,到這裡來帶你回家,然後馬上接受治療。」

  老李說:「你是說我得了精神病?」

  賀頓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具體有沒有病,得的到底是什麼病,都要經驗豐富的臨床醫生來確診,我就不多說了。只是,您不能一個人回家。」

  老李說:「怎麼著,我好好地走著來到你的診所,倒成了抬著出去?」

  賀頓說:「您不需要被抬著,您還可以走著出去。但是,要有家人陪伴,而且我還要把您的一些情況和家裡人做個交代。」

  老李說:「我要是不聽你的,一定硬要走呢?」

  賀頓說:「這就是對自己不負責任了。生命是寶貴的。」

  老李思忖了片刻說:「好吧。我就聽你的。只是我老婆出差了,家裡現在沒有人。」

  賀頓說:「那你有沒有要好的朋友呢?請他來接接你。」

  老李說:「好吧。讓我想一想。」然後就開始撥打電話。

  賀頓走出去,容他想。過了一會兒,賀頓走回來,老李說:「我有一個朋友願意陪著我。只是他現在很忙,沒法來接我,讓我自己去找他。人家說,在電話裡聽著我的聲音很嘹亮,不像有什麼危險。」

  賀頓說:「如果他實在來不了,我們會有工作人員陪你到他那兒,把情況和他交代一下。這樣我們才算完成了任務。」

  老李悻悻地說:「真有那麼嚴重嗎?」

  賀頓說:「我不能肯定,聽醫生的。如果醫生說沒有那麼嚴重,單純做心理治療就行,那就歡迎您再來。」

  這時文果走過來,對賀頓說:「這就是需要我陪同的人嗎?」

  賀頓就又向她叮囑了一番,然後送兩個人出門。臨走的時候,老李問:「都是這個待遇嗎?」

  賀頓一下子沒聽懂,說:「您指哪個待遇?」

  老李說:「專人護送。是因為咱們倆認識嗎?」

  賀頓說:「誰都一樣。不管我認識還是不認識,覺得有必要通知家裡人的,我都這樣做。」

  老李點點頭,很欣慰的樣子,說:「恭喜你,過關了。」

  賀頓沒聽懂。抑鬱症病人常常會說一些正常人聽不懂的話。這時她突然想到那個重要破綻——颳風下雪吃鮑魚那一天,沙茵已經到太平洋上的小島度假去了,根本就不可能告知老李去接她。心中一驚,賀頓撥通了沙茵的電話,問詢此事。沙茵說:「老蘇瞎猜一氣,我根本就不認識你說的老李這個人。」

  老李究竟是誰?淵博、紳士、富貴、智慧……還有強大的控制力。

  第四章 從鑽石到花崗岩的王老五

  從鑽石到花崗岩的王老五

  齊台對錢開逸說:「上面的領導堵車的時候,偶爾聽到了你主持的心靈七巧板節目,特別喜歡,說不知道咱們還有這麼一檔有趣的節目,讓你做個壓縮版送上去,可能會拿大獎呢!尤其是兩個聲音的配合,那叫一絕!我告訴你領導的原話,你可不要驕傲。領導說:天作之合!天籟之聲!」齊台說完了,拍拍錢開逸的肩頭,手掌力度很大,鼓勵和敦促的含義,盡在其中。

  錢開逸心情複雜。一是備受鼓舞。聲音這種資源,非常稀少。當然這是指好聲音,至於噪音雜音,已是四處氾濫。二是充滿遺憾,因為領導的鼓勵來得晚了一點,因為心靈七巧板和另一檔更為掙錢的節目衝突,剛剛停播了。不管怎麼樣,先爭取得獎,再爭取複播。他開始整理與賀頓合作以來的所有資料,準備報獎。

  聲音是具有魔力的。當你長久地傾聽一個人的聲音,就像長久地端詳一個人的照片,會對這個人產生愛慕和依戀之情。圖片畢竟還是死的,聲音則充滿了動感,如同活蹦亂跳的一隻蝦。當晶瑩的水珠和翠綠的水草纏繞在你手上,你就和這只蝦產生了休戚與共的感情。

  連續幾天,錢開逸躲在工作間裡,完成作品的最後合成。他從來沒有這樣細緻地體驗到一個女子的一呼一吸,在起承轉合中回眸一笑百媚生。當初直播時,心境緊張,來不及體味到的精妙之處,都在寂靜的工作間裡悄然復活。沒有了壓力,更可以感受到語言的魅力和思維的張弛。節目當然是公開的,但公開的東西在千百次私下揣摩中,就有了親密的隱私感。被一個女子的動人聲音百轉千回地縈繞,休戚與共的感受妙不可言。

  賀頓的聲音具有一種無可比擬的誘惑力。它不像一般女子的聲音,單純是性感而嬌柔。它有一種柔滑的力度,柔滑讓人生出憐愛,力度不等於膀闊腰圓的強悍,而是潤物細無聲的堅韌。賀頓的歎息也很有特色,先是輕輕的一個噓聲,然後是短暫的停頓,好像是歎息者不忍將心中的萬千感慨和憂傷傳及他人,正在進行著小小的猶豫。片刻之後,她好像作出了最後決定,輕輕的呼吸如同悠揚的風笛漸鳴漸響,雖然極微細,卻連綿不絕,逐漸地響亮起來。又不是震耳欲聾的那種霸道,依然保持著優雅和高貴,綿延不絕。在歎息抵達頂點的時候,再次出現一個小小的停頓,好像是一個勤奮的登山者在臨近山峰的路上暫時歇腳,極目四望瀏覽周圍的景色,心胸漸漸豁然開朗。之後,歎息驟弱,不像一般女子的歎息柔腸寸斷,而是在某個瞬間戛然而止。正是這種沒有前兆的消失,更給人留下了追懷和惦念的韻味。

  賀頓不常出現這種歎息聲,但正是這種偶然出現的歎息,讓她的聲音魅力達到了巔峰。她的歎息和播出的內容沒有必然的聯繫,只是自我跋涉的靈魂在不倦地行走中要求歇息的一個信號。錢開逸相信沒有人能像自己一樣,深刻地理解這個女子內心的憂傷和遠大的抱負。當然,這一切,目前都潛伏在她小小的瘦弱的軀體之中,還只是一顆種子。如果假以時日,如果能得到很好的專業訓練,這個嗓音將是無與倫比的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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